雨水茯苓
雨丝斜织的辰时:
雨水节气的第三日,云台山的茶园浸在青纱似的薄雾里。新抽的茶枝托着嫩芽,凝着珍珠般的雨珠,连叶片脉络里都沁着水意。山脚下的医馆木门"吱呀"一声晃开条缝,斗笠边缘的雨丝先滑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点点暗痕,跟着进来个身姿微蜷的采茶女。她肩头的竹篓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茶渍,麻绳在靛青粗布衫上勒出浅红的印子,篓里的明前茶尖嫩得能掐出水,却被她抱得歪歪斜斜,仿佛那不是新采的茶,而是灌了铅的晨露。
"叶大夫..."她掀开斗笠,露出张被雨水洇得发白的脸,鬓角的碎发黏在耳后,像是被露水打湿的雏燕羽毛。说话时身子跟着晃了晃,竹篓底磕在门槛上,几片茶芽飘落在地。她下意识去扶胃脘,指尖因常年采茶而布满细茧,此刻正轻轻按揉着,仿佛那里坠着块浸了水的棉絮。腰间的采茶布兜还滴着水,在青砖上汇成条细细的水线,混着医馆里经年的药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叶大夫从紫檀木药柜前转身,见她眼皮浮肿如浸了水的茶包,唇角泛着青白,舌苔白腻得像是新煮的糯米粥上凝着的米油,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齿痕,恰似茶盏久未清洗留下的水锈。诊脉时触到她腕间皮肤凉津津的,脉管在指下滑动如春雨浸润的黏土,黏腻而迟缓,带着泥土般的沉钝,仿佛连血脉都被春寒冻得发僵。
"打春头起就觉得身上坠着湿麻袋..."她低头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指腹还留着掐茶芽时染上的淡淡绿意,"早起采茶时,竹篓刚拎半程,胳膊就跟不是自己的似的,连新茶的香都闻着发闷,吃啥都像嚼湿了的草纸。"说着又无意识摩挲胃脘,指尖在粗布衫上蹭出细密的褶皱,像是在安抚个沉甸甸的水囊。窗外的雨丝斜斜飘进雕花窗棂,落在廊下的石臼里,惊起几只躲雨的麻雀,倒比她的声音更有生气些。
医馆墙角的陶瓮里,去年收的陈皮正散着沉郁的香,竹架上挂着的晒干艾草轻轻摇晃,混着药炉上砂锅盖"咕嘟"冒起的热气,在她发间凝成细小的水珠。叶大夫望着她竹篓里半萎的茶尖——本该是挺直如针的明前茶,此刻却软塌塌地倚着篓壁,倒像极了眼前这被春雨泡得发涨的姑娘。指尖触到她腕脉的那刻,他忽然想起晨间路过茶园,见茶农们正给茶树松土,潮湿的泥土裹着草根,连铁锹都比平日沉上几分——原来这人的身子,竟和这春寒里的土地般,被湿气沤得发木了。
"可是近日总觉倦怠,连说话都费力气?"叶大夫轻声问诊,看着她鬓角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在颈间衣领上晕开个深色的圆斑。她忙不迭点头,竹篓里的茶叶跟着轻颤,几片嫩叶沾了她衣襟上的水,贴在粗布上像是洇开的绿墨。医馆的木楼梯传来"吱呀"声,二楼晒着的陈皮被风掀起一角,阴影落在她低垂的眉梢,倒像是给这张被湿气浸得发皱的脸,添了道淡淡的愁纹。
雨还在下,远处茶园的雾更浓了,隐约能听见采茶竹篓相碰的轻响,却不像往日那样清脆。这姑娘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弯,露出被竹篓勒红的小臂,皮肤下泛着淡淡的青,如同新茶未展的叶芽被霜打过。叶大夫提笔开方,墨在宣纸上洇得很慢,就像这春日里迟迟化不开的湿雾——要化去人体内的水湿,怕也得像焙茶般,得用些温和的火候,慢慢烘去那股子黏腻的潮气。
窗外的雨丝忽然密了些,打在青瓦上沙沙作响。采茶女望着医馆墙上挂着的《千金方》抄本,字迹被潮气浸得有些模糊,却觉得那些泛黄的纸页,倒比自己这身子骨更干爽些。腕间的脉象还在缓缓搏动,像春溪里被水草缠住的细流,总也冲不脱那份沉甸甸的滞涩。直到叶大夫将开好的药方递给她,叮嘱着"茯苓要掰成小块,白术得用蜜炒过",她才惊觉竹篓还沉甸甸地挂在臂弯,可不知为何,听着这些带着草木气息的药方,竟觉得肩头的湿气,似乎淡了那么几分。
临走时她低头系斗笠,檐角的雨水恰好滴在药方上,晕开个小小的墨团,倒像是片舒展的茶叶。跨出门槛时,青砖上的水洼映出她微弯的脊背,与竹篓里半垂的茶尖,在雨雾中渐渐融成了幅洇湿的画——这春日里的湿气,终究是要靠人间的草木,来慢慢烘出个晴日的。
叶承天的指尖掠过她青布衫上的补丁,触到肩胛骨下方的脾俞穴时,指腹甫一按压,指腹间便漫开黏腻的滞涩感,仿佛揉开一团浸了雨水的棉纸。指下的肌理像被春苔裹住的岩石,推按间带着沉钝的阻力,连指缝都仿佛渗进了潮湿的雾气——那是脾脏被湿邪困阻的征兆,如同春日里久未翻晒的棉絮,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
他正待细问,竹篓里飘来的茶香忽然拐了个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朽之气,像梅雨季里没晒干的织物。低头细看,她衣襟上的茶渍已发黑,呈不规则的圆斑状,边缘泛着灰白的盐霜,显然是前日的水渍叠着今日的新露,层层洇染在粗布纤维里,连靛青色都被浸得发乌,恰似湿土上沤烂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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