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附火
冰棱垂檐的辰时:
小寒未至,云台山已被冻云锁了三匝。千仞绝壁垂挂的冰棱足有尺许,在铅灰色天光里凝作水晶帘幕,山风掠过便碎成千万片银屑,簌簌砸在青石板路上。医馆檐角铜铃冻得发僵,唯有药碾子碾磨附子的“咯吱”声,混着艾草熏灸的苦香,在结满冰花的窗纸上洇出暖意。
忽听得柴刀磕门声如裂冰,“哐当——哐当——”惊飞了檐下缩成毛球的寒雀。推门处撞进个裹着羊皮裤的汉子,肩头半捆柏树枝还凝着未化的雾凇,每走一步,裤脚冰碴便簌簌滚落,在砖地上砸出细碎的水痕。他整张脸冻得发青,左手死死扣住腰眼,脊背佝偻如老松,每呼吸一声都带着刺骨的嘶鸣:“叶大夫……救命……”
叶知秋搁下手中《伤寒论》,见那汉子进门时几乎用柴刀撑着身子,羊皮裤膝头磨得发亮,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脚踝处还缠着防蛇的葛藤——分明是深山林子里讨生活的老手。待扶他在熏笼旁坐下,掀开衣襟时,一股砭骨寒气扑面而来:后腰敷着片焦黑的生姜,边缘已被体温洇出暗黄汁水,可底下皮肤却青黑如冻裂的老树皮,肌理间翻着细鳞般的白屑,像是被山鬼剜去了半块血肉。
“卯时进山的。”汉子蜷缩在椅上,声音像被冻住的麻绳,“背阴坡的老柏木碗口粗,斧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第三斧刚落,山风突然从石缝里钻出来,跟刀子似的往腰眼里灌……”他忽然剧烈咳嗽,震得肩头柏树枝上的冰碴扑簌簌掉在炭盆里,“噼里啪啦”炸开火星,“现在咳嗽一声,整条腿都跟着抽,胯骨像是被人用凿子剜……”
叶知秋指尖触到他腕脉时,只觉那脉搏沉得像是坠入深潭,跳起来却紧如冻僵的铁丝,每一下都硌得指节生疼——这分明是寒邪直中少阴,连肾府都被冻透了。再看他舌苔,白得像积了层霜,根部还泛着青紫色,正是《金匮要略》里说的“肾着之病,其人身体重,腰中冷,如坐水中”。低头见他鞋底磨得薄如纸片,脚趾头在布里冻得蜷成一团,想来在背阴林子里踩雪伐木,寒湿早从脚底侵进了骨缝。
“你这是寒邪入里,凝在肾经了。”叶知秋转身拨弄药柜,青瓷药罐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得用附子、干姜破阴回阳,再配独活、桑寄生祛肾府寒湿。”说话间已抓了七味药,临了又添了三钱鹿茸——这汉子阳气大虚,非得用些血肉有情之品方能托住命门之火。
待药吊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时,叶知秋取来艾灸盒,掀开汉子后腰的衣襟:“忍着些,得把你腰眼的寒气逼出来。”艾绒点燃的瞬间,暖香混着焦苦在室内漫开,只见那青黑的皮肤上渐渐泛起红晕,却仍有几处紫斑 stubborn 如冻僵的蝶翼。汉子忽然闷哼一声:“叶大夫,您这艾火像小太阳似的,可腰眼里头还跟塞着块冰疙瘩……”
窗外忽然飘起细雪,冰棱在风中摇晃着,将医馆的窗纸映成了一片朦胧的琉璃。叶知秋望着药罐里翻涌的药汁,想起二十年前随师父进山采药,也曾在背阴谷里遭了山风,回来后腰疼得下不了床。那时师父用陈年附子煮水,又拿雪水浸过的吴茱萸敷在腰眼,三剂药下去才把命门之火重新点着。如今这汉子的病情,比当年的自己还要重三分——背阴松林里的山风,原是带着地底的阴寒,最是伤人阳气。
“喝了这药,今晚睡时拿柏树枝煮水熏脚。”叶知秋递过粗陶药碗,热气在汉子睫毛上凝成细露,“明日再给你扎两针肾俞穴,把寒湿从经隧里赶出来。”看着汉子仰头灌药时喉结滚动,药汁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在青黑的皮肤上烫出一道红痕,忽然想起《灵枢》里说“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可这深山中的伐木人,为了生计又哪能避得开呢?
雪越下越紧,医馆木门又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叶知秋往炭盆里添了块松炭,看那汉子裹着棉被渐渐睡去,后腰的皮肤终于褪去青黑,泛起些微的血色。窗外的冰棱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些深藏在山林里的,关于生存与疗愈的,永远温热的故事。
叶承天的拇指按在腰阳关穴上,指腹触到的不是皮肉的温软,而是冻僵的筋膜裹着椎骨,冷硬如深山里经年不化的铁矿石。他指尖微颤,忽然瞥见汉子肩头滑落的柏树枝——新鲜断面渗出的琥珀色树脂,正与掌心血痂的铁锈味绞在一处,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凝成腥甜的冷香。那道血痂横在掌根劳宫穴附近,伤口边缘翻着青白,分明是寒邪顺着创口直入心包经的征兆。
“您看这柏树枝。”他拈起一段带冰棱的枝桠,青黑色树皮上的裂纹竟与人体督脉循行暗合,三处分叉恰对应腰阳关、命门、至阳三穴,“背阴林里的柏树长在岩缝间,终年不见日头,枝桠向阴面结的冰棱,形状竟与您腰椎第三、四节的痛点分毫不差。”冰棱在炭火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映得汉子后腰青黑处愈发像块被咒诅的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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