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路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姓赵的汉子——赵铁柱,步伐沉稳地走在前面,刻意保持着与沈昭半步的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确保她始终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他沉默着,像一块行走的礁石,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流动的人群和街巷的拐角。
沈昭安静地跟随着。肩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绿色书包,此刻沉甸甸的,里面藏着的不仅是课本和笔记,更是她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初步资本与秘密。天蓝色的校服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晃眼,与周围穿着各异、行色匆匆的路人格格不入。她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塑料凉鞋底敲击在水泥或石板路面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
她没有四处张望,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赵铁柱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外套的后背上。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导航仪,结合着来之前查阅的资料和此刻的方位感,在脑海中构建着通往城隍庙的路径图。拐过福州路,穿过河南中路,空气里的气息开始变化,纸墨书香渐渐被一种更复杂、更喧嚣、也更陈旧的市井气所取代——香火气、油炸食物的焦香、人群聚集的汗味、还有隐约传来的丝竹锣鼓声。城隍庙到了。
人流骤然密集起来。狭窄的街巷两旁挤满了售卖各种小商品的摊贩:五颜六色的塑料玩具、印着“上海滩”字样的劣质T恤、油光锃亮的酱鸭卤味、热气腾腾的蟹粉小笼包……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粘稠的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廉价的、躁动的、属于底层生计的蓬勃活力。
赵铁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艘破冰船,在汹涌的人潮中硬生生分开一条缝隙。他那敦实的身躯和沉默中透出的无形气场,让那些试图挤过来兜售的小贩下意识地避让开几分。沈昭紧随其后,小小的身影在人流的裹挟中却显得异常稳定,如同一枚精准嵌入缝隙的楔子,既不落后,也不冒进。她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个细节:某个摊位后男人警惕的目光,小巷岔口一闪而过的身影,空气中飘来几句带着特殊隐语的低声交谈……这些,都是这片江湖的呼吸和脉搏。
终于,赵铁柱在一个岔路口向右一拐,喧嚣的声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骤然减弱了大半。眼前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些古旧的门面,多是经营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玉器印章的老店。空气里飘荡着陈年宣纸和墨锭的独特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木头和灰尘的气息。这里的行人明显稀疏了,节奏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与外面商业街迥异的、沉淀下来的古意和疏离感。
巷子深处,一座门脸不大却气度不凡的老建筑静静矗立。青砖门墙,飞檐翘角,乌木大门厚重而深沉,上面镶嵌着碗口大的黄铜门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冷硬的光泽。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汲古阁**。没有花哨的橱窗,没有喧宾夺主的招牌,只有一种深宅大院般的低调与内敛,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分量。
赵铁柱在距离大门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侧身让开道路,对沈昭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但眼神中那份审视的锐利收敛了许多,代之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恭敬。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沈昭的目光在那块“汲古阁”的匾额上停留了一瞬。字是馆阁体,端正中透着筋骨,金漆饱满,显然是大家手笔。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陈纸墨香和幽深木气,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皇宫的藏珍库。她整了整书包带子,没有丝毫犹豫,抬步迈上那三级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台阶。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伸手欲触碰到那扇沉重乌木大门时,门却悄无声息地从里面拉开了。
开门的正是之前沈昭在“艺苑斋”门口见过的阿根师傅。他此刻换下了一身旧工装,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对襟盘扣唐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敬。他看到沈昭,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惊讶、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小友,四爷已在‘听松轩’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他没有称呼“小朋友”或“小姑娘”,直接用了“沈小友”,态度恭敬得如同对待一位地位相当的客人。
沈昭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但并非压抑,而是被巧妙地过滤和引导。天井不大,铺着厚重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一株苍劲的老石榴树斜倚墙角,枝干虬结,投下斑驳的碎影。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混合了檀香、墨香、古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真正老物件沉淀下来的幽凉气息。这气息厚重而沉静,瞬间隔绝了门外所有的市井喧嚣,仿佛一步踏入了时光的褶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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