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鎏金窗棂筛进缕缕日光，将案头堆积的奏折染成暖黄。
朱雄英搁下狼毫，指腹被笔杆压出深红凹痕，腕间祖母赐的长命锁随着舒展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
他望着窗外廊下铜鹤香炉飘出的袅袅青烟，喉间溢出叹息："虽说有内阁，但每道折子都牵扯民生，实在不敢懈怠。"
朱元璋摘下玳瑁老花镜，镜腿在黄花梨案几上磕出清脆声响。
这位霜染鬓角的帝王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眼角皱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却在望向孙儿时化作笑意："大孙，你这算哪般辛苦？想当年，咱和你爹为了理顺六部事务，常常鸡鸣起三更歇，连御膳房的早膳都赶不上热乎的。"
他起身时龙袍扫过满地阳光，带起一阵织金蟒纹的光影流动。
朱雄英仰头望着祖父，注意到对方腰间玉带扣已磨出温润包浆，那是陪伴朱元璋数十年的旧物。
"皇爷爷，您当年真能撑得住？"少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钦佩。
朱元璋爽朗大笑，伸手重重拍在孙儿肩头，震得朱雄英束发的玉冠微微晃动："有啥撑不住的？天下初定，不把桩桩件件都捋顺了，如何对得起跟咱打天下的百姓？"
帝王忽然敛了笑意，眼神望向远处宫墙，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如今折子少了，是因为规矩立住了。
但越是太平日子，越得仔细。"他转身时，玄色龙袍下摆掠过堆积如山的奏折，带起细碎纸页沙沙作响，
"走！咱带你去尝尝应天城的烟火气，皇宫御膳房的珍馐，可比不上街边摊的热乎劲儿！"
朱雄英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刚好放松放松心神。”
朱元璋却神秘一笑，伸手招来贴身太监：“去，取两套寻常百姓的衣裳来。”不多时，太监抱着粗布短打和葛布长衫匆匆赶来。
朱元璋利落地解开龙袍盘扣，动作间依稀可见身上纵横交错的旧伤疤——那是早年征战留下的印记。
他一边套上洗得发白的短打，一边对愣住的朱雄英笑道：“微服私访，才能尝着地道滋味，总穿这身龙袍，店家连汤里都得多撒两把盐巴！”
朱雄英忍俊不禁，随着朱元璋换上了衣服。柔软的绸缎换成粗糙的粗布，虽然有些磨皮肤，却让他莫名兴奋。距前次他自己一个人出去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
朱元璋帮孙儿整理好歪斜的衣领，眼中满是慈爱：“这身行头不错，倒像个机灵的小厮。”
说着，他将一顶褪色的毡帽扣在朱雄英头上，自己则戴上破旧的斗笠，祖孙俩相视一笑，全然没了帝王皇孙的架子。
两人并肩穿过曲折的宫道，守卫们瞥见两个“百姓”，刚要呵斥，看清是朱元璋后，纷纷瞪大了眼睛。
朱元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守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低下头，当作没看见。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混着街市的喧闹声、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朱雄英打量应天城，街边小贩的吆喝、行人的嬉笑怒骂……
朱元璋熟稔地领着路，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快的声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微服查访民情的岁月。
“走，前面那家李记鸭血汤，保准让你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朱元璋大手一挥，带着孙儿一头扎进了市井的烟火之中
简陋的木桌被擦得发亮，老板麻利地端上两大碗鸭血汤，瓷碗边缘还沾着岁月磨出的豁口。
奶白的汤汁上飘着葱花和辣椒油，嫩红的鸭血颤巍巍卧在碗底，油豆腐吸饱了汤汁，在热气中微微膨胀。
朱元璋接过粗陶碗时，故意学着市井汉子的模样咂舌："好家伙！李老板这手艺越发精进了！"
朱雄英盯着碗里翻滚的热气，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鲜香，握惯毛笔的手捏起竹签，小心翼翼戳起一块鸭血。
嫩滑的鸭血刚入口，鲜美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他忍不住眼睛发亮："比御膳房的芙蓉羹还鲜！"
话音未落，朱元璋已经掰开金黄酥脆的烧饼，裹着沾满汤汁的鸭肠大口咬下，腮帮子鼓鼓囊囊："读书人的嘴就是讲究！这玩意儿哪能和宫里比？吃的就是个热乎劲儿！"
隔壁桌几个挑夫见状，纷纷侧目。其中一个络腮胡汉子爽朗笑道："老哥哥，你家小子没吃过鸭血汤？"
朱元璋咧嘴大笑："这小兔崽子小时候就跟他二叔来吃过了。"说着，他夹起一筷子鸭肝，不由分说塞进朱雄英碗里。
朱雄英看着祖父沾满汤汁的粗布袖口，忽然想起御书房里那个批阅奏折时不苟言笑的帝王。
此刻眼前的老人，正用袖口随意擦着嘴角的油渍，皱纹里都漾着满足的笑意。街边的风裹着烤红薯的甜香掠过，将他鬓角的白发吹得凌乱，却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生动。
"大孙，多吃点！"朱元璋又往孙儿碗里添了块豆腐，"当年打陈友谅那会儿，能吃上这么一碗热汤，可比当皇帝还舒坦！"
日头渐渐西斜，木桌上堆起啃得干干净净的烧饼渣。朱元璋摸出几枚铜钱拍在桌上，起身时故意压着嗓子对老板说："明儿还来！别给咱留座，省得耽误你做生意！"
老板笑着应下，却没看见这位"老主顾"转身时，悄悄往柜台竹筒里多塞了一锭银子。
日头西斜时，秦王府后园的蝉鸣声渐渐弱了下去。
尚炘和尚槿早已守在书房门口，小尚槿揪着哥哥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伏案写药方的朱樉，奶声奶气道：“爹爹……出去玩嘛……”尚炘也跟着晃着朱樉的手臂，肉乎乎的手掌把他的衣袖都揉出了褶子。
朱樉搁下笔，捏了捏两个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正午日头毒，现在去才不会晒脱皮。”
话音未落，尚槿就“哇”地欢呼起来，踮着脚去够门边的小竹马。尚炘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拽着父亲的衣摆蹦跳：“谢……谢，叠！”
清脆的童音撞在雕花木梁上，惊起廊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满架蔷薇，将斜阳里的欢笑声洒遍整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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