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云拨弄算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算珠发出一声杂乱的轻响。他抬头,脸上依旧是那副账房先生特有的、带着点谦卑的平静:“燕姑娘说的是。刀剑犁地,血肉奠基,方有今日重测田亩之机。算珠虽微,亦是为求一个‘公’字,免再生无谓的刀兵。”他话语圆融,目光却飞快地扫过燕无霜腰间那些象征仇敌的银铃,又落到她沾着新鲜泥点的鹿皮短靴上——靴底内侧,是否又多了一道新刻的血痕?
“公?”燕无霜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事情,“我只知,强者生,弱者死。分地?谁拳头硬,谁就该占最好的地!”她的话语带着西域部族弱肉强食的直白逻辑,瞬间在农人间激起一阵不安的骚动。几个汉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柄。
气氛陡然绷紧。叶承云额角的汗更多了,算珠声也停滞下来。白宸正欲开口缓和,一阵清冽如雪后松针、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暖意的冷香悄然弥散开来,恰到好处地冲淡了空气中浓烈的汗味和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萧明凰到了。
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洗尽了昨日的灰烬与泥污,却依旧难掩骨子里透出的雍容。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脸上未施脂粉,更显得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嫣红如血。她步履轻盈,仿佛踏着无形的韵律,身后跟着小丫鬟云岫,裙摆上绣着的几只毒蛾在晨光里翅膀翕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叶先生辛苦。”她声音柔媚,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掠过叶承云额头的汗珠和桌上堆叠的草纸,最后落在他那架算盘上。算盘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这算盘拨弄一日,珠子也倦了。妾身这里倒有一副闲置的,珠是上好的海梅木心所制,拨动轻快些,或许能助先生一臂之力。”她说话间,云岫已捧上一个紫檀木小匣。匣盖打开,一副比叶承云那架更小巧精致、算珠浑圆光泽的算盘静静躺在红绒布上,散发着淡淡的梅木清香。
萧明凰染着嫣红丹蔻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那光滑的算珠,动作优雅。白宸的目光却瞬间锐利如针!在她俯身放匣、宽大的月白袖口微微滑落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襦裙袖口内缘,金线绣成的繁复密文边缘,极其巧妙地穿插着几组细微却规律的符号!那符号的走势、韵律,与他袖中那粒稻种硬壳上浮现的金线纹路,如出一辙!
寒意再次爬上白宸的脊背。她献算盘是假,借机再次展示这隐秘的轮作符号,暗示稻种上金纹的关联才是真!这个女人,每一步都带着深意,如同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多谢公主美意。”叶承云诚惶诚恐地接过紫檀木匣,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算珠,又看了看自己那架旧算盘,有些局促,“只是这新算盘,珠数排位怕是与旧制不同,小人还需熟悉…”
“无妨。”萧明凰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媚态天成,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袖口滑落只是无意,“新器用着用着也就熟了。要紧的是,早日将田亩厘清,让乡亲们安心春播。”她目光扫过那些焦虑的农人,语气温婉恳切,轻易便赢得了不少感激的眼神。
白宸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投向坡地。叶承云深吸一口气,将新算盘小心放在旧算盘旁,又拿起他那架旧算盘,手指再次飞快地拨动起来。清脆的“噼啪”声重新响起,如同某种安定的节拍。他根据昨日丈量的坡地起伏、土质样本,结合《九章算术》中的方田、勾股之术,在算珠的跳跃间,飞快地计算着每一块畸零坡地应折算的标准税亩面积。
“坡顶甲字地,东西二十一步,南北偏斜,勾七股九,依三角术折算…当合税亩八分三厘!”叶承云报出一个数字,立刻有识字的农人用炭块在对应区域的界石旁做下标记。
“坡下丙字地,靠水近,土肥,东西三十步,南北规整,然需扣除水车占道三尺…实得税亩一亩二分整!”又一个数字报出。
算珠声、报数声、农人间的小声议论和偶尔的争执声混杂在一起,城西坡地上一片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阳光渐渐炽烈起来,晒得人背上发烫。
“世子,此乃初步划定的田亩图册及应纳赋额,请您过目。”叶承云终于停下拨动算珠的手,将几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简单图形的草纸恭敬地递给白宸。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第三指无意识地翘着。
白宸接过图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数字和勾勒的田块形状。他不懂古代复杂的勾股计算,但现代金融分析师的直觉和对数字的敏感,让他本能地在脑中构建模型,快速核对着肥瘠折亩的合理性。当看到几块明显贫瘠的坡地被折算的赋额与沃土相差无几时,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叶先生,”白宸指着图册一处,“这‘鹰嘴岩’下的几块碎石地,折算赋额是否偏高了些?”
叶承云凑近一看,额头瞬间又冒出一层汗珠:“回世子,此地确属贫瘠,然其形如楔,嵌入下方良田,若单独折算过低,恐下方良田的农户不满,认为…占了便宜。”他道出了公平背后的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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