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解惑”斜挎在肩,丈二枪杆压着行囊,枪尖在晨光里曳出一道流银的尾迹。韩斌踩着官道旁松软的泥土,靴底碾碎几颗带着夜露的草籽,发出细微的脆响。承古斋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昨夜在驿站吃了最后一顿饱豆料,被秦砚之派来的伙计径直牵了回去,只留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以及马屁股后腾起的一小团烟尘。
“秦老板——”韩斌对着烟尘消失的方向拖长了调子,指尖捻着褡裢里那枚冰凉的青铜小钥匙,“您老这账本上的买卖,是不是只记单程?” 钥匙柄上粗糙的刻痕硌着指腹,他几乎能想象出秦砚之在承古斋昏暗的柜台后,用那只完好的独眼核对着账目,枯瘦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噼啪作响,嘴里念念有词:“玉城至白鹿洞,良驹脚力并草料损耗,五千……返程?唔,少年人筋骨强健,徒步正可砥砺心性,这笔开销嘛……省了!” 念头及此,韩斌掂了掂肩上沉甸甸的银枪,枪纂“定风波”三个古篆仿佛也透出一丝促狭的凉意。他对着空荡荡的官道翻了个白眼,认命般迈开脚步,将那点被克扣了“返程车马费”的怨念,踏进初秋微凉的晨风里。
离了驿站喧嚣,山野的清气如凉泉灌顶。眼前豁然展开的,是一条奔腾于两山夹峙间的溪流。水势初看汹涌,白沫翻卷着撞击黝黑的礁石,声若雷鸣,卷起千堆碎雪。然驻足细观,水流撞上巨石后并非粉身碎骨,而是灵巧地一分为二,化作两道更细更急的白练,从石侧滑过,在石后不远处又悄然汇合,继续奔流,仿佛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只是它行路时一次酣畅的呼吸。溪岸旁,几株老枫虬枝盘曲,深红的叶尖坠着将滴未滴的露珠,映着下方奔流的水光,凝然不动,如同入定的老僧。一静一动,一凝一奔,界限分明又浑然一体。
韩斌放下行囊,将“解惑”银枪插在溪畔湿润的泥土中。他盘膝坐在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圆润的青石上,脖颈处那枚隐没的太极图纹路在皮肤下微微发烫。左眼瞳孔深处那点沉寂的赤红(毁灭气息),右眼那幽深的墨色(深渊之种),此刻都似被这溪水的节奏抚平,不再有丝毫躁动。他忽然想起守拙先生逼他在墨家机关城中练习“两仪步”的狼狈——地火喷涌如这奔雷般的激流,流沙陷落似那凝滞的露珠,生死阴阳只在一步之间。当时只觉步步惊心,如今坐看这天地自成的“两仪”,方知动静相生、刚柔互济,才是混沌未分的本真。原来白鹿洞中无数枯燥的闪转腾挪,无数次的失衡跌倒,磨砺的并非仅是筋骨,更是容纳这天地间万千气象的一颗“中定”之心。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水面,冰凉刺骨,却带着勃勃生机。指尖那点儒家金芒微微一闪,映着水波,仿佛也沾染了溪流的灵动。
穿过幽谷,翻越一道草木稀疏的山梁,眼前的景象陡然苍凉。这是一片巨大的缓坡,裸露的赭红色土壤如同大地未愈的伤疤,零星点缀着几丛枯黄的劲草。风在此地变得格外粗粝,卷起沙砾打在脸上,隐隐生疼。残破的断戟半埋土中,锈迹斑斑的箭簇不时被风吹动,在石缝间发出空洞的碰撞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硝烟混合的陈旧气息。
韩斌停下脚步,靴底碾过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陶片。他俯身拾起半片龟裂的甲胄残片,边缘锐利,内里衬着的皮革早已朽烂如泥。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丹田深处那点沉寂的“薪火”竟毫无预兆地轻轻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灼热瞬间穿透四肢百骸!
“杀——!!!”
“守不住了!结阵!结墨守天机阵——!”
“以我残躯,封此渊眼!浩然正气,万古长存——!”
无数破碎的嘶吼、兵刃交击的锐响、怪物非人的咆哮,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耳膜!眼前不再是荒芜的坡地,而是血火交织的修罗场!他看见残破的“非攻”阵旗在硝烟中猎猎,看见青衫儒者引爆周身浩然气化作镇魔符链,看见阴阳修士燃尽生命掷出最后一枚太极钉……景象纷乱如电光石火,最终定格在圣坟中烙印于灵魂深处的那只苍老的手——那奋力一推,将少年秦砚之推出死亡漩涡的手!
“呼……”幻象骤然消退,韩斌踉跄一步,以银枪拄地方稳住身形。额角冷汗涔涔,呼吸粗重。他摊开手掌,那点儒家金芒在手心微微跳动,不再仅仅是力量的象征,更添了一份沉重如山的责任。再看这片焦土,每一粒被风吹动的砂砾,都仿佛浸透了无名英雄的血泪。二十年前那场撼动玉城的惨烈围剿,那些葬身于白鹿洞后山无碑坟地的圣贤,他们的牺牲并非虚无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地化作了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他肩上的“解惑”银枪,枪尖在此刻仿佛也沉重了几分,它要“解”的,又岂止是个人心中的迷障?
暮色四合,他终于走出最后的丘陵地带,踏入一片浩瀚无垠的平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白日里灼人的阳光褪尽,只在天际残留一线熔金般的暖色。随即,更浩瀚的星图在深蓝天幕上无声铺展。银河如一条缀满碎钻的绶带横贯天心,北斗的勺柄清晰指向北方。夜风拂过广袤的原野,带着泥土与成熟庄稼的醇厚气息,千万株不知名的野草在星光下起伏,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温柔地包裹着旅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