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之下
母亲电话里那带着唏嘘和心疼的往事,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老房子斑驳的墙皮,爬满青苔的石阶,还有隔壁弄堂里那个总是安安静静、眼神像小鹿一样清澈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小男孩……小默。
原来是他。
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迟来的、近乎酸楚的熟稔。陈默。那个沉默地扛起父亲留下的巨额债务和破碎家庭的男人,那个在杂志社角落里穿着旧卫衣、摆弄着冰冷机器的男人,那个在暴雨中把伞全部倾向我的男人……此刻,被童年模糊的影像重叠覆盖,轮廓变得异常清晰,却又沉重得让人心尖发颤。
那道狰狞地盘踞在他左手上的伤疤,不再是模糊的意外印记,而是刻骨铭心的、关于失去、绝望和挣扎的证明。
巨大的愧疚感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窒息。昨夜那个像个愚蠢窃贼一样潜入他工位、试图窥探他秘密的自己,此刻显得如此卑劣和不堪。那本《飞鸟集》深蓝色的封面,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的慌乱和自私。
我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弥补什么(那似乎已是奢望),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面对他时,不至于被那份沉重的愧疚压垮脊梁。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到了杂志社。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洁剂的味道,空荡而安静。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角落。陈默还没来。他的工位依旧如故,那几本厚重的技术手册,杂乱的网线,黑色的工具包……一切都和昨夜一样,仿佛我那个疯狂又愚蠢的举动从未发生。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茶水间。我需要一杯滚烫的咖啡,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混杂着愧疚、心疼和一种莫名酸涩的情绪。
刚走到茶水间门口,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嘶……”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那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忍的痛苦。
茶水间里光线充足。陈默背对着门口,站在水槽前。他微微弓着背,左手伸在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而他右手,正拿着一团被血浸透的、湿漉漉的纸巾,死死地按在左手的手背上——正是那道狰狞疤痕的位置!
鲜红的血珠混着水流,滴落在不锈钢水槽里,洇开刺目的红。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口就在那道旧疤上?旧伤复发了?
无数个念头瞬间冲进脑海。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步跨了进去。
“陈默!”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和急切,“你的手……怎么了?”
水流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瞬间僵住。宽阔的肩背绷得极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珠从他湿透的手上滴落水槽的滴答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像深潭水一样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我的身影。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猝不及防的惊讶,如同投入潭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紧接着,是一种被窥见狼狈的难堪,如同迅速蔓延的藤蔓,爬满了他的眼底。这难堪之下,又沉淀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疲惫和……一丝被触碰逆鳞般的、冰冷的警惕。像一头在暗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突然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我。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湿漉漉的左手依旧被那团染血的纸巾紧紧捂着,鲜红的颜色透过白色的纸纤维,触目惊心。
“我……”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干涩发紧。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他捂着伤口的手上,那刺目的红灼烧着我的眼睛,“我看到……有血……你受伤了?需要帮忙吗?药箱……” 我语无伦次,目光慌乱地在茶水间里搜寻那个小小的白色急救箱。
“不用。”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和生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我,转身重新拧开水龙头,更加粗暴地冲洗着伤口。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那片刺目的红,血水被稀释、冲淡,但新的血珠又不断从被纸巾按住的边缘渗出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戾,仿佛冲洗的不是伤口,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屈辱。
那冰冷的水声,和他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抗拒和疏离,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所有试图靠近的冲动。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昨夜窥探的愧疚感,此刻被这冰冷的拒绝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枷锁。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他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湿透的、微微颤抖的宽阔背影,看着他死死按着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那本《飞鸟集》深蓝色的封面,母亲电话里关于他父亲离世、债务缠身的低语,还有他此刻独自承受痛苦、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绝……所有的一切,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认知:这道伤,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都不仅仅在皮肉上。它深埋在他的骨血里,是他背负的过往,是他不愿示人的软肋,更是他严防死守、不容任何人踏足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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