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与长夜
虹膜门无声滑开的瞬间,仿佛打开了尘封的时光胶囊。门后并不是想象中的高科技实验室,而是一个略显凌乱、充满岁月痕迹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张陈旧的油墨味、松节油挥发后的微涩气息,还有一种类似精密仪器的、冰冷的金属余味。
空间不大,靠墙是一张宽大的、布满细小划痕和凝固墨迹的深色实木工作台。台面上散落着各种工具——放大镜、镊子、精密螺丝刀、几块被拆解了一半、露出复杂内部结构的电路板,上面焊接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旁边散落着几张泛黄的、写满复杂公式和潦草图样的演算纸,纸张边缘卷曲发脆。
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中央,被小心地放在一个亚克力保护罩下的东西。那是一个结构极其精密的金属模型,只有巴掌大小,闪烁着冰冷的银灰色光泽。它由无数细小的齿轮、杠杆和微型轴承组成,彼此咬合联动,构成一个复杂而精妙的整体。即使此刻静止不动,也仿佛能让人听到它运转时细微而和谐的嗡鸣。模型的基座上,刻着两个花体的小字:星尘。模型旁边,散落着几张手绘的设计草图,线条流畅而充满想象力,描绘着这个模型可能的运转形态——旋转、伸展、组合变化……每一笔都倾注了无与伦比的热情和智慧。
“星尘……” 陈默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没有走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目光穿过我的肩膀,落在那冰冷的金属模型上。那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凝望深渊般的缅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时光磨砺得近乎虚无的痛楚。“我爸……最后的……没做完的……”
他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背。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在狰狞的疤痕上。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肃穆的敬意,在我心中交织。原来这扇厚重的门后,锁着的是他父亲未竟的星辰大海,一个天才工程师陨落前最后的光芒。而陈默,守护着这束微光,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和血腥的过往,将自己藏匿在杂志社最不起眼的角落。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窗外城市的霓虹流淌进来,在这片尘封的空间里投下流动的光影,却驱不散那弥漫的、陈年的哀伤。
“你……需要换药了。”我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从“星尘”模型上移开,落回他身上那片刺目的暗红。
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星尘”上,似乎还沉浸在那些泛黄的图纸和冰冷的金属里。过了片刻,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深海浮出般的疲惫,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仿佛耗尽了力气。
我扶着他,避开受伤的左肩,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离开这间充满父亲印记的房间。虹膜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地滑闭,将那片尘封的星辰再次锁入寂静。回到冰冷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像一片永不熄灭的虚假星河。
我让他坐在宽大的灰色沙发上,自己则跪坐在地毯上,再次打开那个装备齐全的急救箱。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掌心留下一片寒意。这一次,我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愧疚和心疼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小心地解开他肩头被血浸透、与伤口粘连的衬衫布料。动作尽可能轻柔,但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紧咬,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痛哼。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钢管造成的撕裂伤边缘红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消毒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污。棉签接触到皮肤时,他身体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得像石头。我屏住呼吸,动作更加轻柔,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冰冷的药水浸润伤口,带来更强烈的刺激。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汗水汇成细流滑落。
处理手背上的伤疤时,我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些凹凸不平、扭曲蜿蜒的旧痕。冰凉的、带着粗糙质感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指尖。那道最深的旧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曾经试图抓住父亲的手上。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碰那段血淋淋的过往。
他依旧闭着眼,但当我指尖拂过那道旧疤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无声的、条件反射般的抗拒。
巨大的酸涩再次涌上眼眶。我强忍着,用最轻柔的动作,将无菌敷料覆盖在肩头的伤口上,再用绷带仔细固定。最后,用干净的纱布小心地擦拭他手背上新旧交错的伤口和血迹。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闷哼,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在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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