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口近在咫尺。穿着制服的地勤人员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准备查验登机牌。
张云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依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离得这样近,我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深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他极力维持的平静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顶。
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沉重的温柔。掌心温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回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像闷雷滚过心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悲凉,“往前走。铃铛。”
他叫了我的小名。不是全名,也不是妹妹。只是“铃铛”。像小时候每次我摔倒了、委屈了,他把我抱起来时那样。
那一声“铃铛”,像一把淬了温柔毒药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比任何一次咳血的疼痛都要来得猛烈!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身体在他的掌心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哥……” 我哽咽着,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依恋、恐惧和诀别的痛楚。
张云雷放在我头顶的手,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点力道,像是在传递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封印。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赤红的眼底有水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那副坚硬的、不容置疑的模样。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然后,他松开了落在我头顶的手,也……松开了那只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掌心骤然失去那滚烫的、唯一的支撑和温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心,在那一刻,仿佛也跟着那只手的离去,彻底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他往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渐渐拉开距离。他不再看我,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我,面向候机大厅那片喧嚣而模糊的光影。那背影,挺直,孤绝,像一座沉默的界碑,矗立在我与过往世界的分界线上。
“走吧。”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彻底的平静,也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
我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背影,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支撑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冰冷的、闪烁着指示灯的登机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离那个背影更远一步。每一步,都离那个熟悉的名字、熟悉的世界、熟悉的爱与痛,更远一步。
不能回头。哥说了,不能回头。
身后,是广德楼后台碎裂的青花瓷片,是刘筱亭绝望的目光,是张云雷沉默如山岳的背影,是我二十多年生命中所有的欢笑、泪水、眷恋与不舍。
身前,是狭长冰冷的登机廊桥,是巨大轰鸣的钢铁飞鸟,是慕尼黑大学医学院惨白的病房和无休无止的治疗,是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名为“活着”的微光。
闸机冰冷的金属栏杆在身后合拢,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像一声无情的叹息,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挺直了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去脸上狼狈的泪痕。动作粗鲁,皮肤被摩擦得生疼。
然后,迎着廊桥尽头那巨大舷窗里透出的、惨白而冰冷的光,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身后,万籁俱寂。只有心口那个被剜出的空洞,在呼啸着凛冽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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