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将最后一页古灶经残卷摊在案上,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缕焦香——正是那日祭坛灰烬里的味道。
他拿起狼毫笔刚要记录,窗外的月光突然漫进来,照亮残卷边缘一行极小的批注:"灶神者,人间烟火所化也。"
笔"啪"地掉在案上。
学者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苏小棠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的模样——她站在灶前,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说:"原来青菜的甜,是阳光晒过的味道。"
窗外,夜风吹动窗纸,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某人在灶前拉风箱时的轻哼。
学者案头的烛芯"噼啪"爆响时,他正用镇纸压平最后一页誊抄的《灶神考略》。
墨迹未干的纸页泛着新墨香,与窗外飘进的桂花香混作一团——这是他在藏书阁泡了七日七夜的成果,指尖因握笔太久泛着青白,腕骨却绷得笔直。
"大人,这是要呈给司天监的?"书童捧着青瓷茶盏进来,见他在封皮上题"人心所聚"四字,声音不自觉放轻。
学者没抬头,笔尖在"聚"字最后一笔顿住:"呈给皇上。"他将书卷轻轻卷起,指腹抚过卷首"灶神之力非神授"几个字,喉结动了动,"当年在祭坛见着那行金漆字时,我就该明白——苏掌事用一生熬的那锅汤,才是最真的经。"
书童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他记得三日前学者在书斋里来回踱步,案上堆着二十余本古籍残卷,每本都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灶王爷管的不是灶台,是人心。"学者当时抓着半本《齐民要术》喃喃,"她在溪边摘荠菜时,在御膳房擦锅时,在给小丫鬟留菜叶时...每一次动烟火,都是在养灶神。"
此刻学者将书卷小心收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轻响。
他转身对书童道:"明日卯时,你拿这匣子去通政司递本。"目光扫过案头那页批注"灶神者,人间烟火所化也"的残卷,忽然笑了,"就说这是替一位...替所有守灶火的人,给陛下的茶点配文。"
天膳阁的木门"吱呀"响时,老厨头正踮脚够梁上的竹匾。
他手里攥着块抹布,白发被穿堂风掀得乱蓬蓬,却浑不在意——竹匾里还搁着半袋苏小棠去年晒的干香菇,藏得严严实实,连他这老厨子都没找着。
"您慢些!"新收的小徒弟阿福慌慌张张跑来扶,却被老厨头拍开手:"毛头小子,你师父我当年爬二十尺高的蒸笼都不带晃的。"话虽这么说,他摸到竹匾边沿时还是喘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指腹蹭掉香菇上的浮灰,嘴角却咧开道,"小棠这丫头,藏东西的本事倒是见长。"
讲堂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切菜声。
老厨头掀开门帘,就见八个小徒弟正围着灶台练刀工,案板上的萝卜丝细得能穿针。
他的白胡子抖了抖,抄起把菜刀"唰"地劈下——不是劈萝卜,是劈向最边上那小子的手腕。
那小子吓得缩手,菜刀"咔"地钉在案板上,刀背正压着他切得粗粗拉拉的萝卜条。
"菜丝能有多细?"老厨头扯过条棉帕擦刀,"要看你心里装着谁。"他指向窗口——檐角炊烟正袅袅升起,"当年苏掌事给病中的三公子熬药,药罐里要搁七片最嫩的菊叶,每片都得用晨露洗过。
她不是为了药更苦,是为了...让喝药的人觉得,苦里有甜。"
小徒弟们面面相觑。
阿福突然指着老厨头案头喊:"师父,那是什么?"老厨头转头,就见素白信纸上三个墨字,被风掀得轻轻颤动——"谢谢你。"他的手突然抖起来,菜刀"当啷"掉在案板上。
这字迹他太熟了,带点向右上挑的弧度,像极了苏小棠当年在灶房墙上画菜谱时的笔锋。
"谢什么..."老厨头背过身去擦灶台,声音闷得像塞了团棉花,"该谢的是你,把灶火续上了。"他用袖子蹭了蹭眼角,突然拔高声音:"都愣着作甚?
阿福,把那半袋香菇泡上!
今日加菜,香菇煨鸡汤——要煨得汤面能照见人影,香得能把隔壁的猫引过来!"
御膳房的铜壶漏了三刻时,陆明渊才意识到自己站在窗前太久。
夜风掀起他的袖口,露出腕间那道未愈的疤痕——是祭坛爆炸时替苏小棠挡下的碎片划的。
他望着远处青竹山方向的山影,喉间泛起那日荠菜汤的清甜,手指不自觉抚上腰间的玉牌。
"公子,该用晚膳了。"小太监捧着食盒进来,见他盯着窗外,欲言又止,"御厨新做了蟹粉狮子头,苏掌事从前最..."
"撤了。"陆明渊没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最讨厌厨子照搬旧方。"他转身时案上烛火晃动,照见案头摆着的《灶神考略》抄本,是学者今日差人送来的。
翻到"世间烟火最动人之处,不在其味,而在其情"那页,他的指腹轻轻划过字迹,"她说要尝遍天下烟火,我还没带她去江南看渔船夜火,去塞北吃烤全羊..."
小太监捧着食盒退到门口,突然听见陆明渊低笑一声:"明日起,我要出宫。"他转身时眼里有星子在跳,"去青竹山,去云州码头,去所有有炊烟的地方——她总说'灶火不灭,人就还在',我信她。"
夜色渐深,御膳房的灯火次第熄灭。
陆明渊最后一个离开,走前将案头的《灶神考略》小心收进袖中。
他站在宫门前仰头望,月轮正从青竹山后升起,像极了那日苏小棠蹲在溪边时,水面上晃着的月亮。
"我等你。"他对着月光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飘向山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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