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往日那混合着药香与沉水香的静谧气息，已被浓得化不开的悲怆和焚香取代，素白的帷幔低垂，宫灯也罩上了青纱，光线幽暗而哀戚。
殿内跪满了人，上至妃嫔命妇，下至宫娥内侍，皆是素服加身，压抑的啜泣声如同寒夜里的呜咽，连绵不绝。
裴齐光与沈朝盈几乎是同时踏入殿门。
帝王一身染血的龙袍尚未及换下，在满目素白中显得格外刺目而沉重，他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
沈朝盈则由漱玉和喜珠小心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腹中的隐痛在踏入这悲凉之地时似乎又清晰了几分，但她强撑着，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层层帷幔之后。
殿中央，凤榻之上，皇后静静地躺着。
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明黄皇后吉服，那是她册封大典时所穿的礼服，象征着此生最尊贵的荣光。
妆容被精心打理过，苍白的面容上甚至被宫人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试图还原她生前的几分颜色。
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神态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只是那唇上再无半分血色，胸膛也再无一丝起伏。
大公主小小的身子蜷伏在凤榻边的锦垫上，早已哭得脱了力，昏厥过去。
她脸颊上泪痕交错，即使在昏迷中，小小的眉头也紧紧蹙着，身体不时地惊悸抽动一下，看得人心如刀绞。
一位老嬷嬷正红着眼圈，用温热的帕子小心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二公主也被嬷嬷抱来了，她似乎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悲伤所震慑，忘记了平日与大公主的龃龉，看着满殿素白和悲泣的人们，小嘴一瘪，竟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稚嫩的哭声在压抑的殿内格外揪心。
毕竟是才五岁的孩子，接连失去了生母，两位养母，还有面前的嫡母。
裴齐光一步步走到凤榻前，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担。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皇后冰冷的面颊。
那触感冰得刺骨，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压抑的悲鸣在胸腔中闷响，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
沈朝盈站在他身侧，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看着皇后安详却毫无生气的面容，想起她病榻前的托付，想起她说“来生想做一只自由的鸟”时眼底的向往，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而榻上躺着的，却是一个生命已然凋零。
强烈的对比让她悲从中来，身体微晃，腹中的隐痛似乎又加重了。
裴齐光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回头，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沈朝盈冰凉的手腕。
他的掌心依旧残留着方才激战后的微尘和一丝血腥气，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和支撑。
“撑住。”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只有她能听见，带着关切和依靠。
沈朝盈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地点了点头，汲取着从他掌心传来的力量。
就在此时，一直跪在凤榻旁，双眼肿得像桃子的金香，膝行上前几步，双手捧着一个封着火漆的素白信封，高高举过头顶。
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破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陛下，这是娘娘清醒时挣扎着写给您的，最后的话，娘娘交代奴婢，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殿内所有的啜泣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裴齐光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素白帷幔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没有一个字，只有一枚清晰的、带着皇后气息的指印。
他拆开火漆的动作很是郑重。
素白的信笺展开，上面是皇后娟秀却明显虚浮无力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水渍晕开，那是她写时强忍病痛落下的汗或泪。
【陛下亲启：
此身沉疴，自知大限将至，药石罔效矣。
惟余两愿，托付于君：
其一，吾女玉真，稚子无辜，性情纯善如君少时。望君念及结发之情，护她周全，予她安乐，莫使深宫阴霾损其天真。朝盈吾妹，心性澄明，胸襟阔达，可托付玉真，吾心甚安。
其二，江山社稷，不可无主中宫。朝盈智勇兼备，性善持重，与君同心同德，乃继后不二之选。望君待吾身后，择吉日册立，以正名位，安六宫，定朝纲。吾于九泉之下，亦含笑矣。
浮生若梦，与君结缡十数载，虽困于宫墙，然得君敬重，有女承欢，已无憾事。惟愿来生，得做天边闲云，枝头雀鸟，再不涉人间纷扰。
盏月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裴齐光心上。
他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纸张在寂静的殿内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皇后在生命的尽头，想的依然是女儿的未来，是社稷的稳固，是为沈朝盈铺平道路。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殿素白和悲泣的人群，落在沈朝盈泪眼婆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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