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舱的门被猛地推开,刺骨的风雨裹挟着咸腥的气息瞬间灌入。昏黄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陈海站在门口,粗布裤腿被海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他没穿雨衣,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淌下,流过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嘴角。他浑浊的眼睛里,风暴在翻腾,比舱外的海更汹涌。恐惧并未消失,像刻在礁石上的印记,但此刻,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占据了主导——是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茫然,是肩上骤然压下的沉重责任,还有一种被命运强行推上险滩的、困兽般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帆布上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目光尤其在那胸口碗口大的、搏动着微弱暗金光芒的恐怖空洞上停留。那光芒每一次黯淡下去,都让他心头猛地一紧。然后,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了林风费力睁开的、肿胀充血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熔岩奔涌的炽热,没有了俯瞰众生的冰冷秩序,没有了足以撕裂空间的恐怖威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一种……陈海从未在任何生物眼中见过的、纯粹的茫然。那是一种被强行从云端扯落泥泞,摔得粉身碎骨后,尚未理解自身处境的空白。一种属于凡人的,彻底的迷失。
这目光,比任何怪异的伤口,比海中诡异的流光,都更猛烈地击中了陈海。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他大步走进杂物舱,湿透的沉重皮靴在铁皮上留下清晰的水印。他无视了角落里仍在滚动碰撞的杂物发出的噪音,径直走到林风身边,蹲了下来。帆布上那滩暗金色的血渍在他眼前放大,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铁锈味。
“听着,”陈海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直接砸向林风混沌的意识,“老子不管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狱爬上来的。老子不管海里那光是什么鬼东西。”
他粗糙、布满厚茧和海盐颗粒的大手,带着海风的粗粝和湿冷,出乎意料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稳定力量,按在了林风冰冷刺骨、覆盖着焦痕和污血的手臂上。那力道很大,压得断裂的骨头一阵剧痛,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活着”的、属于血肉的温热触感。
“你现在,在老子的船上。”陈海盯着林风肿胀眼皮下那点微弱聚焦的光,一字一顿,如同在风暴中钉下船钉,“你胸口还在动,那点光还没灭。老子捞你上来,你就是个人!一个重伤快死的凡人!懂吗?”
他的目光扫过林风胸口的空洞,那暗金光芒正微弱地搏动着,如同风中残火。他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想死?容易得很!打开舱门,把你扔回海里,一了百了!风暴正愁没祭品!”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不想死?那就给老子撑住!像条被网住的鱼一样,给老子挣扎!用你这身烂肉,给老子喘气!活下来!”
陈海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林风全身。他不再看地上的人,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对着舱门外吼道:“二副!死哪去了?滚过来!把船上的药箱!所有干净的布!烈酒!都他妈给老子拿来!快!”
吼声在狭窄的舱室里回荡,压过了船体的呻吟和风雨的咆哮。脚步声慌乱地响起。
陈海背对着林风,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拉破旧的风箱。他望着舱门缝隙外墨黑翻腾的海天,低声骂了一句极脏的粗话,带着海风也吹不散的沉重。
“妈的……就当是个人吧……”
他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比所有的咆哮都更沉重地落入了林风滑向黑暗深渊的意识之中。像一块粗糙却沉重的浮木,砸破了粘稠的墨色海水。
凡人。
挣扎。
活下来。
这些词,带着陈海手掌残留的粗粝温热和海腥味,带着他吼声里困兽般的决绝,带着烈酒刺鼻的气息和干净布匹的微尘味道,像几颗滚烫的、带着棱角的石子,猛地投入林风意识深处那片死寂冰冷的泥潭。
剧痛依旧。冰冷依旧。那点暗金光芒的搏动,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身体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连最细微的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反馈。凡俗躯壳的极限,如同冰冷的铁壁,将他死死禁锢。
然而,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虚弱和剧痛构成的黑暗泥沼里,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被这几颗石子激起了。
不是力量的回涌。不是权柄的召唤。那是一种更原始、更粗糙、更属于凡俗血肉的东西——一丝不甘。
一丝被当作“人”看待时,被那粗糙手掌按住时,被那充满海腥味的咆哮命令“挣扎”时,从生命最底层硬生生挤榨出来的一丝不甘。
像埋在厚厚火山灰下的一颗顽石,被外力狠狠敲打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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