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皖江于晨雾之中宛如一匹尚未裁剪的素缎,悠然舒展。江岸垂杨轻蘸粼粼波影,将鹅黄新叶揉碎在船头漾起的涟漪里。江令宜斜倚于湘妃竹榻之上,月白罗裙顺着软垫的弧度蜿蜒出柔美的S形曲线。她以素白绢帕掩着唇角,恰似沾了晨露的海棠;指尖在蜀锦裙角的缠枝纹样上轻轻打旋——那茜红色的并蒂莲图案,原是她待字闺中时亲自描绘,如今却因舟车颠簸,被尘灰洇得发旧,仿若被岁月揉皱的残卷。
“哗啦”一声,木桨切入如翡翠般的水面,惊起两三尾银鳞小鱼。鬼子六屈膝蹲于船头,宽阔的肩膀几乎将竹帘撑得倾斜。其古铜色的小臂随着划桨动作,鼓起遒劲的肌肉,腕骨处一道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光泽,宛如古旧剑鞘上的铜饰。他忽低声唤道:“姑娘看,白鹭。”对岸芦苇荡里,三两只白鹭正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如雪的羽毛剪破满江碎金般的波光。
江令宜抬眼望去,素绢帕自指间滑落,露出下颌精致的弧线。她发间还簪着半朵昨日摘下的桃花,此刻已略显蔫软,却仍倔强地绽着胭脂色,恰似她沾了尘灰的罗裙,虽不复初时鲜亮,腰间系带却依旧系得端端正正。
行至正午,舱外微风忽起,柳花如碎雪般扑进帘内。江令宜轻咳两声,抬手用帕子掩住口鼻。鬼子六回头时,正见她蹙着眉拨弄裙上柳絮,指尖动作轻柔,仿若抚弄琴弦。
日头偏西,木舟终于靠岸。历经多日行程,他们的盘缠所剩无几,已无法继续承担乘船费用。无奈之下,鬼子六与江令宜只得决定弃船徒步前行。
江令宜扶着船舷踏上跳板,绣鞋尖刚触到青石板,便听得“噗嗤”一声——竟踩进了道旁的泥沼里。她惊呼着踉跄半步,下意识抓住鬼子六的手臂,水蛇般的腰肢在他掌心轻轻一颤。“小心!”鬼子六长臂一伸,稳稳托住她的腰肢。触手处柔软如春日新絮,却又瞬间意识到失礼,指尖如触电般缩回,耳尖泛起薄红,比岸边新开的杜鹃更为鲜亮。
江令宜低头看着陷在泥里的绣鞋,珍珠流苏沾满赭色泥浆,不禁轻轻叹道:“这鞋还是去年上元节母亲让人做的。”步道旁的刺槐正飘落白花,细碎的花瓣扑在她发间,与月白罗裙上的土黄尘渍相映成趣。她踩着硌脚的碎石前行,每一步都使脚踝在绣鞋里轻轻蜷起,裙摆被荆条勾出的毛边扫过小腿,宛如春燕的尾羽拂过水面。
鬼子六走在前方,时不时回头张望,见她蹙着眉却仍咬唇坚持,忽然伸手拨开路边横斜的荆棘,粗布短打的袖口蹭过带刺的枝条,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几日,他们风餐露宿,历尽艰辛。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炊烟消散的傍晚,六安驿站的灯笼在视野中亮起。暖黄的光晕洒落在江令宜肩头,她攥住鬼子六手臂的指尖不自觉收紧,触到他小臂上凸起的静脉,仿若握住一截饱经风雨的竹节。“到了。”鬼子六转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眼角的纹路里透着江湖人的爽朗。尽管江令宜的父亲因被贬而失去官职,但仍在庐江担任知府。凭借父亲之前给予的凭证,他们应该能在驿站免费,稍作休整落脚。
然而,驿站内一片喧闹。管事的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实在对不住二位,今日吴总兵公子和上官县令都要歇脚……”江令宜眉头微微一蹙,裙角的缠枝纹在烛火下轻轻晃动,犹如被风吹皱的春水。她强压心中不满,缓声道:“既然如此,那普通客房也行。”管事的听后,依旧连连摇头,叹息道:“实在抱歉,今日客房皆已住满,无法为二位提供。不过,二楼西边有间闲置的库房,虽简陋了些,但二位若不嫌弃,可稍作收拾将就一晚。灶上还有些剩饭菜,热一热便能充饥。”
江令宜闻听此言,心中不满愈发强烈,冷哼一声,转身便要拂袖离去。鬼子六见状,急忙伸手拉住她,对着管事的作揖道:“多谢管事的关照,我们这就去收拾那间库房。”说罢,他拉着江令宜朝二楼走去。
库房内,一张旧木床靠着结满蛛网的墙角,窗棂漏进几缕槐花香。鬼子六搬桌凳时,脊背绷成一道利落的弧线,旧布衫下的肩胛骨如展翅的蝶,随着动作轻轻起伏。他扫地时,檐角漏下的月光跟着扫帚游走,将木屑聚成的小堆照得发亮,恰似撒了一把碎银在青砖上。经他一番收拾,原本杂乱无章的房间终于有了些许落脚之处。他转头对江令宜笑言:“凑合一夜,明日就好了。”
鬼子六安顿好江令宜坐下后,便快步走向厨房。“先洗把脸吧。”不一会儿,鬼子六提着热水进来,木桶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臂弯肌肉隆起,水流晃出桶沿,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江令宜接过铜盆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那是握剑握桨磨出的硬痂,边缘泛着淡红,宛如生在岩石上的苔藓。她忽然想起深闺里母亲常说的话:“女儿家的手,该是要弹箜篌、描花笺的。”此刻却觉得,这粗粝的触感竟比蜀锦还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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