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深处的藏书阁内,檀木书架层层叠叠,如同一座沉默的书山。陈年书卷与徽墨的气息交织成古朴的味道,却被一缕若有似无的甜腻打破——王太傅雪白的山羊胡上,还沾着昨日作作偷偷黏上的麦芽糖霜,在透过窗棂的光斑里闪着晶亮,此刻又被新溅上的徽墨染得灰扑扑,像落了层深秋的尘埃。
太傅正对着紫檀木书案唉声叹气,案头那摞朱批考卷里,最上头一张尤为刺眼。宣纸上用朱砂画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头戴乌纱帽,猪鼻子上还挂着两行用口水晕开的"清泪",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童稚小字:"先生像小猪,生气气鼓鼓"。那笔触稚嫩却透着狡黠,分明是作作的手笔。
"反了!简直反了!"太傅抓起考卷,气得山羊胡簌簌发抖,连声音都跟着颤,袍袖拂过案头,震得紫端砚里的墨汁四溅,在素白的宣纸上绽开狰狞的花。"这哪里是圣贤书的考卷?分明是画坊里顽童的嬉闹之作!"他猛地起身,苍老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臣要去摄政王府!定要让那小作精知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圣贤教化!"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作作圆滚滚的身子挤了进来,手里捧着个油乎乎的油纸包,小胖脸上堆着能甜化三九天寒冰的笑,眼睛弯成月牙,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先生,我错了~"
太傅吹胡子瞪眼,手中考卷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错了?你倒说说,错在哪儿了?"
作作将油纸包往前一递,刹那间一股浓郁到霸道的气味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混合着黄豆发酵的酸臭、陈年卤汁的咸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独特腥气,如同钝刀割肉般直插鼻腔。他仰着肉嘟嘟的小脸,语气真诚得能滴出水来:"先生,吃了这块臭豆腐,就原谅作作吧~ 我娘说了,道歉要拿出十二分诚意呢!"
太傅看着油纸上那块黑黢黢、油亮亮的方块物,眉头皱成了九曲连环:"这...这是何物?怎生如此...呛人?"
"这是西市李记的招牌臭豆腐呀!"作作得意地挺了挺小胸脯,仿佛献上了稀世珍宝,"我娘说,这叫'臭中带香,诚意满满'~ 特意让厨房留了最新鲜的一块给先生呢!昨儿就卤好了,今儿一早现炸的!"
太傅看看作作亮晶晶的期待眼神,又瞅瞅周围憋笑憋得肩膀乱颤、憋得满脸通红的学子们,花白的胡须抖得更厉害了。他活了六十有五,阅书破万卷,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却从未见过如此"诚意"的道歉礼。可面对一个奶娃娃仰着天真无邪的脸,捧着"孝心"站在面前,又如何发作?只得捏着鼻子,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从油纸包里拈起那块还冒着热气的臭豆腐。
刚咬下一小口,那股直冲脑门的"香气"便顺着鼻腔炸开,浓郁的臭味如同千军万马般奔腾而入,味蕾瞬间被冲击得麻木。太傅眼睛一翻,喉结剧烈滚动,差点从圈椅上栽下去。他活了一辈子,尝过山珍海味,品过玉露琼浆,却从未受过如此"味觉酷刑"。好不容易咽下,却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恰在此时,沈落雁提着嵌螺钿的食盒款步而入,环佩叮当声中带着一身清甜的茉莉花香。她甫一踏进门,那股霸道的臭味便扑面而来,让她精致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随即惊呼着扑向脸色比臭豆腐还绿的太傅:"哎呀我的太傅大人!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生如此难看?莫不是中了暑气?"
作作见状,立刻"噗通"一声跪得端正,小胖手紧紧揪着太傅的袍角,眼眶瞬间泛红:"先生,作作真的错了~ 下次再也不敢在您胡子上粘糖霜了,也不敢把您画成小猪了~ 作作给您磕头!"说罢,"咚咚咚"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太傅指着作作,气得胡须乱颤,半天憋出一句:"你...你还敢提糖霜......"
沈落雁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傅,从食盒里取出一盏青瓷盖碗,递到他唇边:"太傅息怒,作作也是一片孝心呢~"她眨着那双仿佛盛着秋水的杏眼,语气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这孩子昨儿就抱着我哭,说惹先生生气了,非要给先生赔罪。我说道歉得有诚意,他就念叨着要把西市最好吃的东西送给先生,说臭豆腐是人间至味,特意央我差人去买的,还说要让先生尝尝这'臭中藏香'的妙处~"
太傅看着沈落雁那双清澈无辜的眸子,又看看作作仰着小脸、满是期待的表情,再瞅瞅手里那半块没吃完的臭豆腐,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被人用"臭味"表达诚意,偏偏这对母子一唱一和,说得情真意切,让他连发火都显得不近人情,仿佛辜负了孩童的一片"孝心"。
萧玦掀帘而入时,尚未跨进门槛便闻到那股"不同凡响"的气味,身为摄政王,什么样的奇珍异味没见过?却被这股穿透力极强的臭味熏得下意识顿了顿,墨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看见书案旁的情形——作作跪着,太傅脸色发青,沈落雁在一旁柔声安抚,他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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