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檐寒·故宅烬
淅沥……淅沥……
细微、绵密、如同蚕食桑叶的雨声,敲打在窗棂外陈旧褪色的白纸窗纱上,浸润出更深的黄褐色水痕。窗外,江南的雨,细如牛毛,无声却执着地编织着一张朦胧的水网,将庭院内坍塌的井口、虬结的老梅枯枝、乃至墙壁上那暗绿色的爬藤,都裹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空气愈发沉滞,浓郁的樟脑与陈年药材的沉闷气息被湿气搅动,如同沉疴缠身的旧物在雨中缓慢呼吸,散发出更深的腐朽。那股一直若有若无、如同腐烂桂花般的诡异甜香,竟被这冰冷湿润压制了许多,变成一丝被水汽晕开、细如游丝的浮线。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沈惊澜紧咬的、依旧沾染着暗红血痂的唇齿间艰难挤出。额角那道被暗绿药膏覆盖的伤口,在剧痛被强行冰封后,留下一种深可见骨的麻木与沉重,如同额头上多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石头。每一次细微的呼吸,牵扯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灼痛——是那毒汁呛入肺腑的余烬?还是这副油尽灯枯的躯壳发出的最后哀鸣?左手掌心被药膏层层包裹的伤处,倒是一片死寂的麻木,唯有药膏阴寒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带来一片不属于自身的、刺骨的冰冷。
她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所及,不再是浓烟烈火的地狱,也不是冰冷污浊的船底囚笼。而是一方异常低矮、被岁月彻底浸润成深棕榈色的承尘,几根同样饱经岁月、布满细小裂纹的细密椽子裸露*在外。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破窗透入的、被水色洇染过的惨白天光下缓缓沉浮。
不是客栈。不是医馆。
是……家?
一个遥远到近乎陌生的字眼,挟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头,又被火辣辣的灼痛强行咽下。
“嘶——”
一声压抑的抽气,是忍痛的声音,却并非来自自己身侧。
目光艰难地向声音来源处移动。
床榻不远处的昏暗角落里,摆着一张极其古旧、被磨得光滑发亮、边角包浆深厚的竹摇椅。椅子里,缩着一个人。是魏嬷嬷。
她佝偻瘦小的身躯蜷在摇椅中,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边的靛蓝粗布斜襟褂子松松垮垮地套着,一只枯瘦如同鹰爪的手却紧紧地捂在小腹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张布满刀刻般深褶的脸上,蜡黄的底色在昏光下更显灰败,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额角渗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那双平日浑浊却清亮的眼睛,此刻深陷在阴影里,眼皮半垂着,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过后的隐忍。那痛楚并非源于沈惊澜挣扎时在她枯瘦腕上抓出的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些伤口被她用一条同样褪色的靛蓝旧布潦草缠裹着,布条边缘渗出些许暗红的、早已凝固的印记。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看似落在膝头一团被反复揉捏、同样褪色的靛蓝旧布上,眼神却空空荡荡,没有丝毫焦距,更像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失神,一种在巨大消耗与隐痛双重碾压下的……麻木与虚脱。
这就是“家”。
冰冷。死寂。伤痛。一个沉默枯守、背负着沉重过往与切肤之痛的老妪,和一个刚从地狱爬回、支离破碎的归人。
沉默如同粘稠的泥沼,在雨水浸润的昏暗房间里沉溺。
“咳……咳……”喉咙深处干裂的灼痛终究没能压下,几声破碎的呛咳撕破了凝滞的空气,牵扯着胸腔里那片狼藉的火场,沈惊澜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痉挛,额角的麻木似乎又被这震动牵扯出一丝隐隐的锐痛。
魏嬷嬷被咳嗽声惊动,枯瘦的身体在竹椅中猛地一颤,捂着小腹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浑浊的眼睛骤然抬起!那空茫麻木的目光瞬间聚焦,如同受惊的老鹿,直直地钉在了沈惊澜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苍白如纸的脸上!
目光交汇!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恐惧、惊惶、担忧、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愧疚的情绪,如同翻腾的沼泽瘴气,在那双深陷的老眼中剧烈涌动!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破碎、如同砂砾互相摩擦的“嗬嗬”气音,什么声音也未能发出,只有那深可见骨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在眼底凝结!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从摇椅中站起来,却因那小腹深处尖锐的剧痛再次狠狠抽了一口气,动作猛地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重新萎顿下去,捂着小腹的手更紧地抠着那块旧布,蜡黄的脸颊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着,眼神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惊慌与无助。
看着她如此反应,沈惊澜胸腔里那翻腾的悲恸、怨愤、和巨大疑问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取代。罢了。所有的挣扎、质问,在这沉重的伤势、浓得化不开的过往,和眼前这同样遍体鳞伤的老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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