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搅动,干枯如树枝的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维系着什么。
“请问,是黄碧红老师吗?”秦黛声提高了声音,穿过密集的雨幕和浓重的气味,清晰地传入那个佝偻的背影耳中。
那身影猛地顿住,搅动的动作停滞在半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她转过身来。
一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沧桑与无尽风霜的脸,在昏沉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入秦黛声和林微的眼帘。
皮肤是常年劳作和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如今却透着病态的蜡黄,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最令人心头一紧,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异常浑浊,眼白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泛着不健康的黄疸色,瞳孔却异常地收缩着,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亮光。
这光芒锐利、警惕,像护着最后幼崽的母狼,死死地钉在两个不速之客身上,充满了审视、戒备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谁?”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闽北乡音尾调,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黄老师您好。”秦黛声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肩膀,带来一阵寒颤。
她微微欠身,态度恭敬而诚恳,眼神坦然地迎向老人审视的目光。“我叫秦黛声,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
冒雨前来打扰,实在抱歉。此行是想向您请教青黛印染的古法技艺,以及……”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落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那里缠绕着一圈明显是自制的、被靛蓝色和污渍浸透的粗布条,布条边缘隐约渗出暗黄色的脓迹,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也想看看您的身体。您似乎病得不轻。”
“医生?”黄碧红浑浊的眼中警惕之色瞬间暴涨,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固执而充满敌意的弧度。
“我不看病!染坊不接待外人!走!快走!”她嘶哑地低吼着,像驱赶闯入领地的野兽,同时猛地挥了挥枯瘦的手臂。
这个剧烈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随即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她佝偻着背,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身体在剧烈的咳嗽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蜷缩,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撕裂。
咳嗽好不容易平息,她摊开捂嘴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中间混杂着诡异的、如同墨汁般的靛蓝色斑块!那蓝色并非沾染,而是从血液内部透出的色泽,妖异而刺眼!
秦黛声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咳血!而且是染着靛蓝色泽的血!这绝非寻常的肺部疾病!染料颗粒长期吸入导致的尘肺?还是更严重的重金属中毒或……某种未知的病变?职业的敏感让她瞬间意识到情况的危急性。
林微也看到了,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黄老师!”秦黛声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语气严肃而急切,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您咳血了!这非常危险!我是医生,请让我立刻为您检查!您需要紧急治疗!”她一边说,一边迅速示意林微放下沉重的背包,立刻取出听诊器和便携式血压计。
“滚开!”黄碧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目因激动、剧烈的咳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而圆睁,那里面燃烧的病态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不看病!死不了!我的靛缸……我的靛缸比我的命重要!你们懂什么!”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在沙哑中带着破锣般的撕裂感,穿透雨声,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格外凄厉绝望。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用竹凳支撑身体,却因极度的虚弱和咳嗽后的严重脱力,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地跌坐回冰冷湿漉的竹凳上,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靛缸比命重要……”秦黛声重复着这泣血般的五个字,心头像是被一把冰冷的重锤狠狠击中,闷痛蔓延开来。
她看着老人枯槁得如同骷髅的面容,看着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却又深藏无尽悲凉的眼睛,看着掌心和粗布条上沾染的靛蓝血迹,又看向那些在凄风苦雨中沉默矗立、散发着古老而衰败气息的染缸。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崇高敬意、深切悲悯和沉重不祥预感的情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灵魂乃至最后一口鲜血,与这濒临灭绝的古法技艺、与这些沉默的染缸彻底融为一体。
她不是在拒绝治疗,她是在用残躯和生命进行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殉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