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干呕如同濒死的痉挛，在死寂的土屋里回荡。陈墨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无法抑制的痉挛而剧烈颤抖。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囊深处那半块硬饼带来的灼烧感翻搅得更加汹涌。
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顺着他的额角、鬓角、脖颈疯狂地往下淌，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后背的衣衫更是被冷汗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脊梁骨上，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仿佛被无数冰冷的蛆虫爬过。
他猛地直起身，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那带着霉味和墨汁苦涩的冰冷空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因剧烈的干呕而布满泪水，视线模糊一片。但他顾不上擦拭，也顾不上身体的极度不适。
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巨大恐惧的求证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混乱的意识上！
他必须再看一次！
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
也许……也许只是自己吓自己？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昨夜写的……和他记忆里的……并不完全一样？
这最后一丝绝望的侥幸，如同风中残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颤抖着，用冰冷、沾满冷汗和泥污的手，死死撑住破旧木桌的边缘。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纹里，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试图稳定自己如同风中落叶般摇晃的身体。布满血丝、泪水模糊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无法言喻的惊骇，死死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在桌面上那张摊开的册页上。
惨淡的天光透过破窗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吝啬地洒在纸页上。
惨白的纸页，如同祭奠用的裹尸布。
墨迹未干透。
昨夜他亲手写下的标题——“云雾山杂记”——五个字歪斜地趴在纸页顶端，像五条僵死的蜈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钩子牵引，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希冀，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向正文。
“……村中耆老口耳相传，云雾深处有灵……”
“或曰山神……”
“其形莫可名状，其踪飘渺难寻……”
“然其性……性情莫测，威福自专……”
“古时或有敬畏者，以活祀祈安……”
那道狰狞的、如同丑陋伤疤般贯穿纸页的长长墨痕！触目惊心！
墨痕尽头，那个被笔尖戳破的细小孔洞！
“……之举…”
“然年代久远，其俗已不可考……”
“或云二十载一循……”
视线定格。
就是这里！
陈墨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间停滞！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
“……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
每一个字！每一个扭曲的笔画！每一处因笔力虚浮而洇开的墨迹！那暗沉发紫、幽幽泛着冷光的墨汁……都与他脑海中疯狂回响的、村民口中反复确认的、那强行烙印在所有人灵魂深处的冰冷“铁律”——“献贞洁处子为山神新妇”——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巨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最后一丝侥幸的烛火，被这无可辩驳的现实瞬间扑灭！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决堤的冰海，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呼吸！碾碎了思考！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每一个毛孔里疯狂涌出！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他死死抓住桌沿的手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惨白！
是他写的！
真的是他写的！
一字不差！
他昨夜为了填满空白、为了应付差事、在饥饿虚弱和恐惧烦躁中草率杜撰的“传说”……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化作了笼罩整个陈家村的恐怖诅咒！变成了强行刻入所有人脑海、不容置疑的冰冷铁律！成为了……阿芸的催命符！
“二十载一循”……
“贞洁处子”……
“山神新妇”……
这些冰冷的字眼，此刻在惨白的纸页上，在窗外隐隐传来的、赵木匠夫妇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和阿岩如同濒死野兽般压抑呜咽的背景音中，扭曲、蠕动、放大！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一条条沾满血污的、无形的锁链！一端死死锁住了村东头那个名叫阿芸的少女的脖颈，另一端……则缠绕在他握笔的手腕上！
字字如刀！句句皆咒！
那暗沉发紫的墨迹，在惨淡的光线下，幽幽地流转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邪异光泽。那道狰狞的墨痕，此刻更像是他亲手划开的、通往地狱的血口！那个被笔尖戳破的小孔，如同一个窥视着血腥命运的……独眼！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罪恶感，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胃里的翻搅达到了顶点，强烈的呕吐欲再次涌上喉咙，伴随着一股无法抑制的眩晕！
“呃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
他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双手依旧死死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惧和荒谬感。但无济于事。
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惊骇，钉在桌上那张如同恶魔契约般的纸页上。
那“山神新妇”四个字，在暗紫色的墨迹中，仿佛正对着他，无声地狞笑。
窗外，赵木匠夫妇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沾血的鞭子，再次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的芸儿啊——！娘的命根子啊——！”
“老天爷不开眼啊——！救救她！救救她啊——！”
这声音，与桌上那冰冷的墨迹，与陈墨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罪恶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网，将他死死困在了这间散发着腐朽与不祥气息的破屋之中。
他写的字……真的……是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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