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当皇帝赵佶用一种近乎于宣判的、冰冷的语气说出那句 “宣蔡京等人入艮岳议事” 时，整个敷春堂仿佛都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坟墓。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史无前例的、血腥的清算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微弱的、沙哑的、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的声音，突然从病床之上响了起来。
“不…… 能……”
是周邦彦！
他竟然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李师师的心猛地一颤！
她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疯了一般地扑到了床边，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手。
“邦彦！你醒了！你醒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周邦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亮如寒星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浓雾所笼罩，涣散而又无神。
他没有看李师师，也没有看皇帝。
他的目光艰难地越过所有人的肩膀，死死地锁定在了李纲手中那份薄如蝉翼的…… 裂土之约上。
他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现…… 现在…… 还不是时候……”
“什么？”
赵佶猛地回过头，眼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铁证如山！人赃并获！还有什么不是时候？！”
“朕现在就要将那群猪狗不如的国贼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不……”
周邦彦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 “呼哧呼哧” 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他体内的毒素正在疯狂地侵蚀着他最后的生机。
但他依旧用那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地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再次陷入昏迷。
他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倒下之前，将最关键的讯息传递出去。
“蔡京…… 蔡京老贼…… 党羽遍布朝野……”
“他…… 他经营数十年…… 根深蒂固……”
“光有…… 光有密约…… 杀不了他…… 只会…… 打草惊蛇……”
他的话说得极其艰难，断断续续。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赵佶和李纲的心上！
他们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是啊！
蔡京四起四落，堪称政坛不倒翁，其势力早已渗透到了大宋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单凭一份密约或许可以定他的罪。
但想要将他和他那庞大的利益集团连根拔起，根本不可能！
一旦操之过急，逼得他狗急跳墙发动兵变，那整个汴京城将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内乱之中！
到那时，都不用等金人打过来，大宋自己就先亡了！
想通了这一层，赵佶的背后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却依旧在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的年轻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 敬佩与愧疚。
“那……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赵佶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教的意味。
周邦彦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头，用那双已经开始失焦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师师。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然后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李纲说道：
“笔…… 纸……”
李纲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命人取来了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一张巨大的空白宣纸被平铺在了床边的一张案几之上。
周邦彦挣扎着想要起身。
李师师连忙上前将他轻轻地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她用自己的身体做他的支撑。
她用自己的手握住他那冰冷而又颤抖的、几乎已经握不住笔的右手。
周邦彦的头无力地靠在李师师那瘦削的香肩之上。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梅花冷香。
那香味仿佛是一剂镇定剂，让他那即将涣散的神智重新凝聚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蘸满了浓墨的笔尖终于落在了那张雪白的宣纸之上。
他开始画。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要耗尽他全部的生命。
他画的不是山水，不是花鸟。
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奔腾的大河！
是黄河！
紧接着是一个个代表着渡口、关隘、军镇的小小的标记。
他在画一张黄河的布防图！
一张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由他父亲用生命和鲜血一点一点勘探绘制而成的，最机密的…… 拱圣营军图！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敷春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在宣纸之上渐渐成型的、关系着大宋国运的…… 生命之图。
汗水从周邦彦的额头滚滚而下，打湿了他苍白的脸，也打湿了李师师的衣襟。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的记忆和那股不灭的执念在画着。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
整张黄河沿岸的布防图跃然纸上！
清晰而又精准！
上面不仅标注了所有宋军的兵力部署。
甚至还用红色的朱砂圈出了几处最致命的防御漏洞！
和那支如同一把尖刀，已经深深插入大宋腹地的金军 “铁浮屠” 的…… 进军路线！
画完最后一笔。
周邦彦再也支撑不住。
手中的毛笔滑落。
整个人便要向后倒去。
李师师死死地抱住了他。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他用那只沾满了墨迹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一枚早已被鲜血浸透的…… 小小的印信。
那是他父亲的拱圣营帅印！
他将印信塞进了李师师的手中。
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道：
“用…… 我的血…… 盖上去……”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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