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夫人虽言语刻薄,让你与公主府划清界限,”裴戬话锋微转,竟带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可焉知不是另一种保全?置身事外,或许能得一线生机。”
他语调平淡,却如重石投入死水。他本非悲天悯人之辈,上辈子那点若有似无的旧情,才让这多嘴的劝诫脱口而出。
嘉庆长公主,已是景仁帝案板上注定待宰的鱼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无数双手等着推她下地狱,其中,也包括他裴戬自己。此刻沾上公主府,无异于引火烧身。
郁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发冷。裴戬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撕开她血淋淋的记忆——外祖母枯槁的容颜陷在囚车冰冷的木栏中,承受着沿路百姓的唾骂与烂菜;表哥青凌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惨状;舅舅和青橙表姐在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无声无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灭顶而来,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两人沉默地回到山庄简陋的居室。摇曳的烛光驱散了黑暗,也将郁澜此刻的狼狈映照得无处遁形。泪痕未干,眼尾泛红,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盈盈欲坠。
裴戬立在桌边,烛火在他清俊却过分冷冽的眉眼间跳跃。他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锁在郁澜脸上。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确实动人心魄。
男子的心或许不会因此柔软,但某种更原始、更直白的念头,却会悄然滋生。审视,估量,带着一丝属于猎食者的兴味。
当裴戬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自然地抚过她眼下湿润的肌肤时,郁澜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那触感温热,却激得她心底一片寒凉。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心思深沉如裴戬的男人,若突然对一个女人流露出不同寻常的举动,那背后必然有所图谋。
她清晰地读懂了裴戬眼底的欲念。纯粹而直白,如同猛兽看到合心意的猎物。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本能渴求,与情爱无关,与怜惜更无半分干系。他只是有了身为男子的需求,而她,恰好出现在他视线之内,又有着足以引动这份需求的皮囊。
电光石火间,郁澜压下翻涌的恶心与屈辱,强迫自己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目光瞬间变得柔软而哀切,连带着出口的嗓音也染上了三分刻意的娇弱与无助:“世子……”
她微微仰起脸,将自己最脆弱、最易引动恻隐之心的角度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愿助世子寻到那房麟的罪状书,甚至能帮世子更多。”她顿了顿,加重了恳求的分量,“若到最后,能证明我外祖母并非世人所唾骂的那般不堪,万望世子手下留情。”
她知道,当一个男人被欲望攫住时,耳根子往往是最软的。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不足道的筹码。
裴戬的手却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收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毫无留恋。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触碰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夜深了,安置吧。”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郁澜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老奸巨猾!她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他分明看穿了她的示弱与交易,却连一句模棱两可的承诺都吝于给予!
如同一个高明的钓者,将诱饵悬在你眼前,却偏不让你咬钩,只冷眼瞧着鱼儿焦躁地打转。
行至门口,裴戬脚步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山间阴寒湿气重,女子还是少涉足为妙。少沾惹那些阴湿之地,月信自然就准了。”
说完,推门而出,身影融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郁澜的脸颊先是“腾”地一下烧得通红,随即又被巨大的尴尬淹没。他不仅点破了她之前借口月信不准、身体不适留在山庄的托词,更故意用这种女儿家最私密的话题来刺她!
就是要看她羞愤难当,就是要她无地自容!
“姑娘?方才在同谁说话?”门外传来贴身丫鬟襄苎带着睡意和关切的询问声,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襄苎是随她一同来山庄的,前几日被青橙表姐临时借去帮忙,今日才回到她身边。
“没事,风大罢了。”郁澜迅速收敛心神,扬声敷衍过去,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清冷。
打发走襄苎,郁澜独自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心绪翻涌,将白日里裴戬透露的每一丝信息掰开揉碎。知晓潭州刺史房麟的罪状书留有副本……
此人必与房麟关系匪浅,且是极亲近、极信任之人。在这永州地界,房麟声名狼藉,明面上人人避之不及,私下还能与他交好,会是谁?
一个名字倏地跳入脑海——俞姨娘!房麟那个被带回公主府拘押的宠妾俞氏!能与房麟私交甚笃、甚至可能知晓此等机密的人,必然私下频繁出入房府。在永州这些有头有脸的贵人之中,谁又能比日夜伴在房麟身边的俞氏更熟悉他的隐秘交往?
俞氏现在如同惊弓之鸟,嘴上定是撬不开的。然而,一个人下意识的眼神、动作、甚至某些不经意的习惯,却比言语更能泄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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