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厂房顶上,只有几盏白炽灯还亮着,把车间照得如同白昼。沈星晚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口沾着片靛蓝色的布屑——那是赶制牛仔喇叭裤时蹭上的。百货大楼的张经理下午又打来电话,说这批改良款喇叭裤在县城卖疯了,要求把交货期提前三天,否则就要从别的厂家调货。
“大家再加把劲!”她走到厂房中央,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这批货交了,我请大家去公社饭店吃红烧肉!”电动缝纫机“嗡嗡”的轰鸣里,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疲惫的脸——刘寡妇的眼皮在打架,怀里的孩子早就趴在布堆上睡着了;张大爷的孙子正用袖子抹汗,劳动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连最麻利的小花,踩踏板的脚也慢了半拍。
陆战锋从仓库里搬来一箱汽水,军绿色的褂子上沾着些棉絮。他拧开瓶盖递给沈星晚,瓶身上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凉得她打了个激灵。“要不跟张经理说说,实在赶不及就延两天?”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怕被其他人听见,“大家都快熬不住了。”
沈星晚摇摇头,汽水的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点苦涩的甜:“不能延。这是咱们厂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加急单,做好了,以后百货大楼的订单就是咱们的了。”她把汽水递给刘寡妇,“刘婶,喝点提提神。”
刘寡妇接过汽水,手指抖得差点没拿稳。她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腕上的淤青是白天抱孩子累的:“星晚妹子,不是俺们不想干,”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都加了三天班了,天天熬到后半夜,家里的事啥都顾不上。俺家那口子的药吃完了,我都没空去买……”
“就是!”张大爷的孙子把手里的剪刀往案板上一拍,“加班也行,可总得给点加班费吧?天天干白活,谁受得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昨天为了赶进度,手指头被针扎了三个洞,现在还缠着纱布。
厂房里的缝纫机声突然停了。小花停下手里的活计,辫梢的红绳垂在胸前,小声附和:“我跟俺娘说好了,今晚回去给她做件新衬衫,这都拖了好几天了……”最角落的两个妇女也放下了熨斗,眼神里的不满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沈星晚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汽水罐差点捏扁。她不是没想过加班费的事,只是厂里刚还清贷款,买电动缝纫机又花了一大笔,账上的钱只够发基本工资,实在没多余的钱支付加班费。“大家再忍忍,”她的声音放软了,带着恳求,“等这批货结了款,我一定给大家补上,绝不食言。”
“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张大爷的孙子猛地站起来,劳动布褂子的纽扣崩开了两颗,“上次说分红,拖了多久?这次又想糊弄我们?我不干了!”他说着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剪刀、尺子往帆布包里一扔,发出“哐当”的响。
“俺也不干了!”刘寡妇咬了咬牙,把孩子抱起来,小家伙被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俺男人还等着俺回去煎药呢,这无偿的班,谁爱加谁加!”
“我们也走!”那两个妇女也跟着站起来,厂房里顿时乱成一团,辞职声、抱怨声、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像根乱麻缠得人喘不过气。
沈星晚看着眼前的混乱,只觉得嗓子发紧。她知道大家累,也知道无偿加班不合理,可订单压在头上,她也是没办法。“大家别冲动!”她往前一步,想拦住他们,却被张大爷的孙子一把推开。
“别碰我!”小伙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沈星晚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缝纫机的机头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干什么!”陆战锋眼疾手快地扶住沈星晚,军绿色的身影像座山挡在她面前,眼神冷得像冰,“有话好好说,动手算什么本事?”
“我动她怎么了?”小伙子梗着脖子,“她就是想把我们当傻子耍!天天画大饼,谁信啊?”他的手指戳向沈星晚,“今天不给个说法,这厂谁也别想开下去!”
“说法?我给你说法!”沈星晚挣脱陆战锋的手,后腰的疼让她说话都带着颤,却异常坚定,“加班确实该给加班费,是我考虑不周。现在我就表态:今晚的加班费,按正常工钱的两倍算,从我的私房钱里出!明天我就制定新的薪酬方案,以后所有加班都有加班费,绝不拖欠!”
厂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刘寡妇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眼里的犹豫像风中的烛火;张大爷的孙子愣住了,手里的帆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搪瓷缸。
王师傅拄着拐杖从角落里走出来,顶针在灯光下闪着光。老人的藏蓝色斜襟棉袄沾着线头,说话时牙齿有点漏风:“星晚这孩子,虽然年轻,但从来说话算话。上次布料缩水,她自掏腰包赔偿,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往张大爷的孙子面前走了两步,“小伙子,挣钱不容易,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厂子黄了,对谁都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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