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来自山外的味道,在猎王加冕的第三天清晨,凝成了实质。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像一只笨拙的铁甲虫,满身泥雪,哀嚎着爬上了通往靠山屯的土路。
发动机的嘶吼声撕裂了山村的宁静,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簌簌飞走,连屯口的土狗都夹着尾巴,发出了不安的低吠。
车门推开,两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走了下来。
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国字脸,眼神锐利,正是县林业局的干事周志国。
他掸了掸肩上的雪花,目光一扫,便定格在了屯子中央那面迎风招展的猎王旗上,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闹!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猎王’这种封建残余!”周志国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压得四周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出来一下!”
村民们闻声围了过来,却都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惶恐。
在这片大山里,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猎人,可对山外面来的“公家”,却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
周志国身后年轻的记录员清了清嗓子,打开笔记本,用一种宣读文件的腔调高声道:
“根据上级指示,为保护国家森林资源,实现统一规划管理,从今日起,靠山屯周边的山林,全部收归国家统一管理!所有猎户,即刻停止私人狩猎行为,统一编入‘靠山屯集体狩猎队’,所有猎物,必须上缴,由县里统一收购,统一分配!”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统管?统收统配?
这意味着他们赖以为生的山林,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冬天能否吃上饱饭,开春能否换来盐巴,都得看别人的脸色了。
可面对周志国那张严肃的脸,无人敢出声反驳。
就在这时,林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猎装,身姿笔挺,眼神清澈而平静,仿佛眼前不是手握他们生杀大权的干部,而是一头需要耐心周旋的猎物。
“周干事,你好。”她的声音清冷,却很清晰,“我是林英,暂时负责屯里的事。”
周志国打量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轻视:“你负责?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把你们那个什么‘猎王’的旗子给我撤了,立刻执行!”
林英没有理会他的呵斥,只是不疾不徐地说道:
“周干事,我们靠山屯每年向县里上缴的指标,是鹿茸八对、紫貂皮二十张、珍稀药材三百斤。这三年来,我们从未拖欠过一分一毫。前年大雪封山,我们屯子还自发凑出两百斤干肉,支援了山下断粮的邻屯。我想请问,山林统管之后,这些物资,县里打算如何分配?”
周志国一愣,没想到这个丫头片子不卑不亢,一开口就问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他向记录员使了个眼色。
记录员赶紧翻了翻本子,照本宣科:“按照标准,统收之后,所有山货七成上缴县级仓库,剩余三成,将以工分或票证的形式,返还给生产队。”
“七成?”林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那笑意却比山尖的雪还凉,“那我再问一句,去年冬天,屯西头的王大伯一家,还有山坳里的赵二婶,总共七户人家,都是因为肺疾咳血,熬不过冬天死的。他们是不是因为没能分到那三成里的救命药材?”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志国心上。
他脸色微变,记录员更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这种具体到人命的账,文件上可从来没写过。
就在此时,陈默悄无声息地从林英身后递上了一份用麻线装订的册子。
封面是五个朴拙的大字——《山产收支录》。
林英接过册子,翻开其中一页,迎着周志国逼人的目光:
“周干事,这是我们靠山屯近三年的山货产出、消耗、上缴以及人员健康变化的详细记录。这一页写着,去年秋天,我们采了三株百年雪参,用后山寒潭的冰水保鲜,正好救活了另外三家同样得了肺痨的病人。如果按你们的规矩,这三株雪参被收进县库,层层上报,等审批下来,谁来救下一个咳血的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哨音,震得在场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山林可以属于国家,我们没意见!但这座山的管理权,必须交到懂它、敬它、靠它活着的人手里!而不是放在仓库里,变成一本本冰冷的账目!”
周志国被她一席话问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在这穷山沟里,会遇到一个如此伶牙俐齿、逻辑缜密的女人。
正当他恼羞成怒,准备用身份强行施压时,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说得对!”
众人回头,只见孙老六拄着一根磨得油光的木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身后,赵老栓、狗剩,以及几十名屯中最精锐的老猎户,一个个面容冷峻,腰间佩着猎刀,手里攥着铜哨,默不作声地站到了林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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