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角落里蜷缩着、昏睡不醒的陆亚。
那个虽阴晴不定、却一次次陪伴着她身前的少年,他身上带着泥土与草药的气息,他的情意或许……
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面对青乌子这份滚烫的、迟来的告白,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只能沉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和无奈。
青乌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目光的转向和她眼底的挣扎。他眼中那刚刚燃起的一簇名为“希望”的火苗,瞬间黯淡了下去,被更深的苦涩淹没。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动作粗鲁,仿佛要擦去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也像是要强行抹去刚才那片刻的脆弱与失态。
再抬头时,他脸上的脆弱与情愫已迅速收敛,重新覆上了一层坚硬的、属于“青乌子”的冷静外壳,只是那外壳下,裂痕清晰可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话题拉回到那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中心。
“永宁。”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尔可知,贞人与王室之争,已持续了多久?激烈到何等地步?”
永宁微微蹙眉。
她通过后来的见闻,知道贞人地位尊崇,也隐约知晓商王对贞人权柄的忌惮,但其中具体的渊源与血腥,她所知确实有限。
“略知一二。”
她谨慎地回答。
青乌子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历史的血腥与残酷。
“远在成汤立国之初,贞人便与王权相伴相生。那时,王权初立,根基不稳,天意难测。商王事无巨细,必先问卜于贞人。征伐、祭祀、田猎、婚丧、天象、疾病……凡王之言行,国之大事,皆系于龟甲蓍草之上,系于贞人解读天意之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回溯时光的厚重感:“那时的贞人,是沟通天地的唯一桥梁,是代天立言的‘神使’。其权柄之大,足以左右王位更迭,决定邦国兴衰!贞人氏族,如占氏、陆氏、莘氏……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煊赫一时?他们的意志,某种程度上,便是天命的意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然而,至高无上的王权,岂能容忍头顶悬着另一柄‘天命’之剑?王,要成为唯一的主宰!于是,斗争开始了。”
“武乙!”
他吐出一个名字,声音陡然变得森寒:“那个被称为‘无道’的商王!他厌恶贞人,憎恨他们以天命之名掣肘王权!他命人缝制皮囊,盛满鲜血,高高悬挂,谓之‘射天’!他亲持弓箭,射向那皮囊,箭箭穿心,血雨纷飞!他当众大笑:‘天神?天命?不过如此!朕乃人王,当掌乾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悲愤与寒意:“武乙射天,射的哪里是天?他射的是贞人赖以存续的根基!射的是整个‘天命信仰’的尊严!这是王权对神权赤裸裸的宣战与践踏!自武乙始,商王便开始有意识地削弱贞人权柄,试图将沟通天地的权能收归己有。他们自己学习卜筮,自己解读卦象,试图绕过贞人,直接聆听‘天命’!”
“到了如今的帝乙……”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他对贞人的忌惮与敌视,已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深知贞人氏族树大根深,掌握着沟通天地、预知未来的秘法,这对他的王权是最大的威胁!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彻底铲除这些‘窃天之柄’的‘蠹虫’!比干、箕子、微子启……这些身具王族血脉却选择站在贞人立场、试图调和王权与神权的宗室重臣,在他眼中,更是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永宁的心随着他的叙述不断下沉。武乙射天的典故她有所耳闻,但将其置于王权与贞人斗争的历史长河中,其血腥与残酷的本质才真正显露无疑。帝乙对贞人的态度,更让她明白了比干那心祭发生的必然性——那绝非偶然,而是积怨已久的爆发。
“而贞人这边呢?”
青乌子的目光转向永宁,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以比干、箕子为首的贞人氏族,他们并非不知死之将至。恰恰相反!他们占卜到了!占理大人,他耗尽心血,以生命为代价进行的最后一次大祭,所卜问的,正是殷商国运!”
永宁的呼吸猛地一窒。
占理……他最后的占卜,竟是国运!
“结果……”
青乌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荧惑守心,紫微黯淡,王气将终!殷商……气数已尽!亡国之兆,已显于天象!”
他死死盯着永宁:“比干、箕子,乃至整个贞人氏族之大贞大卜,他们同样占卜到了这个结果!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无可挽回的、血与火之未来!”
“但他们不甘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嘶哑:“他们是贞人!是代天立言者!他们深信,天命虽定,但并非不可改易!大禹能改水患,汤武能革夏命,为何他们不能为这延续了数百年的殷商,争一线生机?逆天改命,这便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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