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挂牌次日,天刚破晓,内政院正堂已灯火通明。
六尚女官列席两侧,低眉垂首,无人敢抬眼多看主位一眼。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微妙的凝滞——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死寂,又像是野火熄灭后,余烬中尚未散尽的焦灼气息。
苏识端坐于主位之上,墨色云纹比甲衬得她身形清瘦却极有压迫感。
她指尖轻点案上新制章程,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今日首议。”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香事归档,药政公开。即日起,各司所用香料须三日一报,明细录档;御医署煎药底方,凡涉皇室者,皆抄录副本交内政院备案。”
话音未落,忽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尚衣局一名老宫女猝然倒地,脸色青白,口角微颤。
几个女官慌忙上前扶起她,却发现她双目失焦,口中喃喃不止:“她要回来了……她要烧了识字的人……识字的都要烧……”
苏识眸光微闪,不动声色。
柳绿悄然趋近,在她耳边低语:“回提举大人,此人姓陈,入宫三十载,曾为皇后缝制三十七件素衣——每一件,都是超度亡魂时穿的。”
苏识指尖一顿。
三十七件。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几乎每月一件。
不是为逝者,而是为活人祈“净魂”。
她的脑中瞬间闪过《秽源考》中的记载:古有巫祝以香引梦,借烟通灵,使人心智迷乱,自认罪孽深重,甘愿焚身赎罪。
若施术者执念极深,即便形神俱灭,其“仪式惯性”仍可残存于亲近之物,如香灰、旧衣、经纸……
皇后虽已被废,幽居冷宫,连一根簪子都带不进去。
但她那些年亲手点燃的香、念过的咒、缝过的衣,早已在无数宫人心中埋下恐惧的种子——如今,种子发芽了。
这不是阴谋,是瘟疫。精神层面的传染。
“送她去静思堂歇着。”苏识淡淡道,“另赐安神汤一碗,加三份茯苓,不可多。”
待人被搀走,殿内重归肃静。
有人偷偷抬头,只见苏识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风吹帘动。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早已加快半拍。
她不能乱。
一旦她显出半分动摇,这满殿压抑已久的恐惧就会彻底爆发。
当晚,苏识独坐灯下,翻开《秽源考》手抄本。
泛黄纸页上写着一行小字:“香者,魂之桥也;梦者,心之隙也。久熏邪仪者,夜必呓语,晨醒而不知所言。”
她合上书,提笔疾书。
半个时辰后,一本薄册出炉——《宫人安神录》。
内容节选自《秽源考》中关于“香与梦的操控机制”一章,语言通俗,条理分明,末尾还附有一句安抚之语:“凡觉夜不安寐、梦魇频作者,可依此法自查。读此书者,可免夜巡三日。”
翌日清晨,册子便由柳绿亲自分发至各司。
不出所料,不过一日,便有几名小宫女悄悄前来询问:“提举大人,我们之前记过的那些‘梦话’,真的是被人引出来的?不是我们疯了?”
“你们没疯。”苏识看着她们苍白的脸,“是有人想让你们觉得自己疯了。”
第三日傍晚,参政司旧档库突发异动。
守卫急报:库房一扇窗棂被人从外轻启,地上留有一撮香灰,形如并蒂莲,清香诡异,久久不散。
白砚亲自查验,眉头紧锁:“此灰出自皇后宫焚纸炉专用松檀香,配方独特,宫中仅那一处使用。可通往内院的运送路径早在半月前就被封死,绝无可能流入。”
苏识蹲下身,用银镊夹起一点香灰,对着烛光细看。
灰质细腻,燃得极匀,绝非仓促为之。
更关键的是——窗户是从里面被推开的。
她忽然笑了。
“不是有人送进来。”她缓缓起身,眸光如刃,“是有人在里面烧。”
白砚一震:“您的意思是……有内鬼?”
“不一定是鬼。”苏识拂袖站起,“更可能是……一个还记得怎么点香的人。”
她当即命人调阅近五日进出旧档库的所有名单。
笔迹、职级、背景逐一排查,最终锁定一人——新调入的文书女官林氏,原属尚宫局杂役房,三日前因“字迹工整”被破格提拔,负责整理先帝朝旧档。
而她的姑母,正是城外别院那位暴毙的制香匠人。
尸检时,验尸官曾在其肺中发现大量同类香灰。
苏识将名单轻轻放下,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中。
风穿廊而过,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坠入井口。
皇后虽废,但她的影子还在爬。
而她要做的,不是追着影子打,是让光,照进每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
她提笔,在《宫人安神录》末页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指令:
“若曾参与焚经、记梦、递香者,可于子时至东井残廊,焚纸自陈,不留名。”子时三刻,东井残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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