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霜鬓犹裁岁月稠,柴门常为故人留。
三春草木承新露,百岁光阴寄旧瓯。
灶火未熄传暖意,槐香不散绕重楼。
莫言天地终有尽,心种繁花永不休。
林骁把最后一捆晒干的艾草收进仓房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秋风撞得叮当响。艾草的清香混着晒谷场上的麦香,在空气里酿出微苦的暖,父亲坐在场边的石碾上,手里转着颗油亮的核桃,核上的包浆厚得像层琥珀,是他盘了三十年的物件。
“骁儿,过来。”父亲的声音比三年前又轻了些,却依旧带着股穿透力,“你看这颗核桃,纹路里都藏着日子呢。刚盘时扎手,盘久了,比绸缎还滑。”
林骁走过去,接过核桃掂了掂,沉甸甸的压手。父亲今年八十七,母亲九十一,两人的背都驼得厉害,却依旧每天要到晒谷场转一圈,父亲看他翻晒粮食,母亲则坐在小马扎上捡谷粒,说“一粒谷也是汗珠子换的,不能糟践”。
“娘呢?”林骁往场边的草棚望了望,那里堆着刚脱粒的玉米,金灿灿的像座小山。
“在草棚里歇着呢,”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她说今儿太阳毒,怕晒着她的老花镜。前儿晚晴给她买了副新的,她宝贝得跟啥似的,说‘看针脚清楚多了’。”
正说着,母亲扶着草棚的立柱慢慢走出来,身上披着件藏青色的夹袄,是林骁去年用父亲的旧棉袍改的。她的脚步比三年前更缓,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却依旧挺直了背,手里还攥着根谷穗,说“这穗子饱满,留着当种子”。
“老东西,又在背后编排我?”母亲往石碾上坐时,动作轻得像片羽毛,“我刚数了数玉米,比去年多收了两麻袋,够吃到开春了。”
父亲哼了一声,把核桃递到她手里:“就你能算计。当年嫁过来时,连算盘都不会打,现在倒成了管家婆。”
母亲的脸泛起红晕,像被夕阳染透的云彩:“还不是跟你学的?你当年总说‘过日子得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林骁望着父母拌嘴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时母亲刚过九十大寿,一场风寒让她咳了整月,医生说“年纪大了,得小心伺候”,父亲就守在床边,给她熬梨水、捶后背,说“你要是走了,我这核桃给谁看”。后来母亲好转了,第一件事就是拉着父亲去菜园,说“得种点耐寒的菠菜,冬天能包饺子”。
“骁儿,把那坛桂花酒开封。”母亲忽然说,眼里闪着光,“今儿秋分,咱祖孙四代,得喝两杯。”
桂花酒在厢房的地窖里埋了十二年,是母亲用院里老桂树的花酿的,坛口的红布上还留着父亲写的“长命百岁”,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依旧透着股执拗的劲。林骁搬坛子时,听见父亲在晒谷场教重孙子背《悯农》,“谁知盘中餐”的“餐”字咬得格外重,像在跟谁较劲。这孩子今年十岁,背着个小书包,刚从镇上小学回来,书包上还挂着母亲给缝的布老虎。
“太爷爷,这个字我不会写。”孩子举着本作业本跑过来,本子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田字格。
父亲接过本子,用手指点着字:“念‘仓’,粮仓的仓,跟咱晒谷场旁边的粮仓一个字。”他忽然转向母亲,“你还记得不?那年闹饥荒,咱把最后半袋粮食藏在粮仓的夹层里,你说‘得给骁儿留着,他正在长身子’。”
母亲正在捡谷粒的手顿了顿,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咋不记得?你那天饿得直冒冷汗,却硬说不饿,把仅有的窝窝头塞给我。”
林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赶紧往碗里倒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着,映出父母鬓角的白,像落了场永远不化的雪。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在晒谷场教他辨认五谷,说“这些都是咱的命根子,得敬着、爱着”。
“骁儿,给你娘夹块酱肉。”父亲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昨儿还念叨想吃呢。”
母亲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却把酱肉往孩子碗里推:“给重孙吃,他正在长个子。”
孩子咬着酱肉,含糊不清地说:“太爷爷太奶奶,你们要活到一千岁。”
父亲哈哈大笑,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一千岁哪够,得活到你考上大学,太爷爷还得去城里给你送咱家种的小米。”
暮色漫进晒谷场时,晚晴带着她的孙子来了,手里拎着刚蒸的馒头,说“给林叔林婶当晚饭”。孩子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到母亲怀里,喊着“太奶奶”,逗得母亲直笑。
“前儿村西头的老磨坊拆了,”晚晴坐在石碾上,纳着鞋底,“那磨坊活了快一百年,磨过的粮食能堆成山,好多老人都去看,哭得直抹眼泪。”
父亲正在给老桂树松土,闻言停下手:“器物有器物的寿,人有人的命,强求不得。”他指着树上的桂花,“这树比我岁数都大,去年遭了虫灾,今年不照样开花?只要根还在,就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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