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头的老张家,祖上三代都是卖豆腐的。他家有盘石磨,据说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青石刻的,磨齿都磨平了半指深。
老张头用这磨磨出的豆浆,点出的豆腐,又白又嫩,豆腥气淡,还带着股说不清的清甜,是四里八乡的头一份。
可这磨,邪性。
打我记事起,就听老人念叨,这石磨不能停,尤其夜里,得让它时不时转着,哪怕不磨豆子,空转几圈也成。
老张头和他爹一样,是个倔脾气,但唯独对这磨,言听计从。
每天三更天,他家豆腐房的灯就亮了,然后便是那“咕噜噜、咕噜噜”的石磨声,沉稳、缓慢,像是村里沉睡的脉搏,一直响到天蒙蒙亮。
我小时候贪玩,有次傍晚和几个伙伴捉迷藏,躲进了老张头家后院柴火垛后面。
天擦黑时,听见老张头在豆腐房门口跟他老伴嘀咕:“……今晚心里头发毛,这磨得多转两时辰。”
他老伴声音发颤:“又是那日子口了?……唉,造孽啊……”
我没敢多听,趁他们没发现,猫着腰溜了。
回家问奶奶,奶奶脸色一变,用指关节敲了我脑门一下:“小孩子家别瞎打听!记住,以后天黑透了,别往村东头跑,尤其离那石磨远点儿!”
越是神秘,越是好奇。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私下里没少猜测。
狗蛋说他爷爷讲过,那磨里压着个冤魂,得用磨声镇着;铁柱则说,他偷看过老张头磨豆子,有时磨眼里流的不是豆子,是红水儿……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我们谁也没亲眼见过,只当是吓唬人的话。
日子就这么过着,石磨声夜夜响起,成了村里人安眠的背景音。
老张头的儿子张小栓,跟我们差不多大,却是个闷葫芦,平时不爱跟我们玩,总帮他爹干活,眼神里有种跟他年龄不符的沉静。
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出读书、打工,村里渐渐空了。老张头也老了,背驼得厉害,推磨越来越吃力。
张小栓接了班,但他似乎对这门祖传手艺不上心,总念叨着要把豆腐房关了,进城打工。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张头一病不起,没熬到过年就去了。
临终前,他死死攥着张小栓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反复就说一句话:“磨……不能停……夜里……千万……不能停……”
张小栓流着泪答应了。
丧事办完,张小栓守着豆腐房过了头七。那几天,磨声还断断续续响着。
可没多久,就听说张小栓把家里值钱东西收拾收拾,准备进城了。有老辈人去劝:“小栓啊,你爹的话不能忘啊!那磨……”
张小栓不耐烦地打断:“叔,都啥年代了?谁还信这个?那破磨死沉,又卖不掉,就扔那儿吧。我爹那是老糊涂了,自己吓自己。”
他终究还是走了。豆腐房上了锁,那盘传承了几代人的石磨,第一次彻底停了下来。
头几天夜里,村里静得出奇。习惯了磨声的人,反而睡不着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有人说,夜里似乎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像是叹气的声音,从村东头飘过来。
大概过了七八天,出怪事了。
先是村里的狗,一到半夜,就朝着东头老张家的方向集体狂吠,叫声凄厉,怎么呵斥都不停。
接着,有晚归的村民路过那附近,说听见豆腐房里有声音,不是磨声,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在哭,呜呜咽咽的,听不真切,但让人脊梁骨发冷。
谣言又起来了,而且越传越凶。
说有人看见老张头的身影,半夜在豆腐房门口转悠;说那盘石磨自己个儿在月光下泛着青光,磨盘缝里往外渗血珠子……
村长坐不住了,召集了几个胆大的后生,包括我(那时我刚巧回村探亲),决定一起去老张家看看,到底是人是鬼,总得弄个明白。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云彩压得很低,星星月亮一点光都没有。我们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东头。
老张家的院子荒草长了半人高,破败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豆腐房就在院子一角,黑黢黢的窗口像怪物张开的嘴。
离得越近,越觉得冷。那不是冬天的寒气,是一种阴冷,往骨头缝里钻。
周围的狗不叫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走到豆腐房门口,那种呜呜咽咽的声音更清晰了,确实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像风吹过缝隙,又不像,里面夹杂着某种……压抑的抽泣。
村长壮着胆子,用手电照向门缝。光柱扫过,里面堆着杂物,落满灰尘。
那盘石磨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蒙着一层白蒙蒙的灰,看着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
“谁在里面?出来!”村长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夜色里有点发飘。
没人回应。但那哭泣声,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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