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顶楼的露台像块被遗忘的画布,春末夏初的风正蘸着草木的清香细细晕染。
栏杆上攀着的爬山虎刚抽出嫩红的卷须,被风一吹便簌簌地蹭着斑驳的水泥,倒像是谁在暗处悄悄打着暗号。
远处的城市已浸在暮色里,车流汇成的金河正缓缓淌过楼群的峡谷,将喧嚣一层一层滤成模糊的嗡鸣,到了露台这儿,只剩些微痒的震颤贴在皮肤上。
小红把白瓷花盆往栏杆内侧挪了挪,指腹蹭过盆沿冰凉的釉面,留下几道浅灰的印子。
那是她从梅记百货旧址带回来的土——灰黑色的,像被揉碎的陈年墨块,里面嵌着的砂砾和混凝土残渣总硌着指尖。她记得那天穿的旧胶鞋陷在瓦砾堆里,鞋帮被钢筋划开道口子,脚踝上渗的血珠滴在废墟里,倒和土里那些暗红的印记融在了一起。
“还记着这草?”她低头看着花盆里几簇深绿的野草,叶片边缘的锯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那天在废墟深处,钢筋拧成的网眼里突然窜出点绿,她蹲下来扒开碎砖,才发现这草的根须早钻进混凝土的裂缝里,把自己长成了块倔强的疤。
她当时就笑了,想起那些年在县纺织厂做临时工,机床轰鸣里女工们喊她“铁娘子”,说她织的布比谁都紧实,经得住折腾。
指尖抚过草叶时,突然触到片蜷曲的枯叶。她愣了愣,随即用指腹轻轻把枯叶掐掉,动作轻得像在拾掇易碎的玻璃。“当年李国庆被抓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她对着野草轻声说,声音被风揉碎了飘向远处,“他藏在仓库里的走私表,表盘碎了一地,跟现在这些玻璃碴子似的。”
话音落时,风突然卷着片梧桐絮飘过,落在草叶上打了个旋,她伸手去接,那絮儿却倏地飞走了,倒像是谁在暗处叹了口气。
小艳的花盆就放在旁边,泥土是深褐色的,潮乎乎的气息混着蒲公英的白茸毛漫出来,倒让空气里多了点微甜的腥气。
她刚蹲下身,裙角就被风掀起个角,露出脚踝上那道浅浅的疤——是当年在监狱放风场,被墙角的碎玻璃划的。
那时她总蹲在墙根,趁看守转身的瞬间,用饭勺柄在砖缝里刨土,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夜里在被窝里抠着抠着,倒像是能从泥里抠出点什么声响来。
“看,抽出新叶了。”她把脸凑近花盆,鼻尖几乎要碰到蒲公英的嫩茎。那几株幼苗是她用牙刷柄小心翼翼移过来的,根须上还裹着监狱的土,带着点砖缝里的霉味。放风场的墙根下,她曾用饭勺刻过无数个音符,下雨时雨水顺着砖缝流下来,那些音符便在泥里洇开,像谁在低声哼唱。
母亲每次探监,总在铁窗外吹着口琴,风把断断续续的旋律送进来,她就把耳朵贴在墙上,让琴声顺着砖缝钻进心里,再顺着指尖刻进泥里。
“自由根。”她对着幼苗喃喃自语,指尖悬在嫩茎上方,迟迟没敢落下。那年同监的阿芳出狱前,把攒了半年的蒲公英籽塞给她,说等春风起时,这些籽会带着希望飞。她把籽埋在墙根,看着它们发芽时,总觉得那根须正顺着砖缝往地底钻,要钻到铁窗外面去。
此刻晚风卷着花盆里的白茸毛飞起来,她伸手去抓,茸毛却从指缝溜了,像极了那些在铁窗里悄悄溜走的日子。
小丽蹲在花盆前,手指在板结的黄土上划着圈。
这土是她从红荔路证券大厅外刮来的,黄褐色的,硬得像块陈年的痂,指甲抠下去只能留下个浅白的印子。她还记得那天人潮涌得像涨潮的海,有人举着股票单哭,有人跳起来笑,鞋底把地面碾得邦邦硬,她蹲在花坛边,用钥匙一点点刮着地表的土,指甲缝里全是泥,混着半截被踩扁的烟头。
“不知道你能长出啥。”她对着土里那颗深褐色的种子轻声说。那是去年在蛇口工业区捡的,推土机碾过荒地时,这颗种子不知从哪儿滚到她脚边,硬得像块小石子。她当时正被催债的电话逼得喘不过气,攥着种子在手心,竟觉得那坚硬硌得掌心生疼,又莫名让人踏实。
此刻她用拇指把土压实,指腹蹭过土里嵌着的烟头滤嘴,突然想起证券大厅里永远亮得刺眼的灯,还有屏幕上跳得让人头晕的数字,倒像是谁在日夜不停地敲打着人心。
风突然紧了些,吹得三个人的衣角都猎猎作响。
小红瞥见小丽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刚要开口,就见小丽突然把脸埋在膝盖上,指缝里漏出点压抑的呜咽。
小红伸手搭在她背上,掌心触到的肩胛骨像两块硌人的石头。“那年在交易所,我看着数字往下掉,就像看着自己一点点沉进水里。”小丽的声音混着抽泣,“手里攥着的股票单都被汗浸湿了,字都糊了……”
“我在监狱里数过砖。”小艳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四百七十二块砖,每天数一遍,数到第三百天的时候,蒲公英开花了。”她低头看着花盆里的白茸毛,“那时就想,哪怕困在墙里,根也得往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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