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园中那些残存的枝叶瑟瑟作响,更添了几分寥落。
主子们入朝随祭,府里仿佛被抽去了主心骨,虽则尤氏奶奶和薛姨太太照管着,到底镇不住那股日渐弥漫的散漫气息。
我们这些留在屋里的大丫头,更是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宝玉并园中姊妹们有丝毫闪失。
这日午后,我正看着小丫头们收拾宝玉过了冬的衣裳,晾晒防蛀,忽见麝月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些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唏嘘的神情,低声道:“姐姐可听说了?梨香院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怕是要留不住了。”
我手中整理衣裳的动作微微一顿。梨香院的戏班子,是早年府里为迎接元妃省亲,特意采买来的,一个个水葱儿似的,吹拉弹唱,也曾为这府里添了多少热闹与体面。
如今……
“是上头的意思?”我轻声问,心下已猜到几分。国丧期间,遣发优伶,是惯例,更是风向。
“可不是么,”麝月挨着我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各家府邸都在忙着处置这事呢。方才我在二门上,听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媳妇嘀咕,说是大奶奶那边已有话了。”
果然,没过两日,便听得消息,尤氏奶奶与府里几位有头脸的管事媳妇计议已定,待王夫人回来便回明此事。
我因常在宝玉身边,偶尔也能从往来传话的婆子口中听得一言半语。
那日,王夫人从朝中回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眉宇中似乎又有一种奇异的、硬撑着的镇定。尤氏奶奶便趁便回了遣发戏班之事。
我恰奉宝玉之命,去给王夫人送一碟新进上的茯苓霜,刚走到廊下,便听得里头王夫人的声音传来:“……依我的浅见,这些人原是咱们家买的,如今虽不唱了,到底也是使唤惯了的,尽可留着使唤,只令那些教习们自去也罢。如今府里事多,也省得再费银钱采买丫头。”
我脚步停在门外,垂手侍立,尤大奶奶的声音传来:“这话虽如此,只是这学戏的,到底比不得寻常使唤的丫头。她们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不过因家境艰难,无能无力,才被卖了做这等妆丑弄鬼、供人取乐的事。如今既有了机会,何必再拘着她们?依我看,不如多赏她们几两银子盘缠,让她们各自回家去,或是投亲靠友,寻个正经出路,也算是积些阴德。当日祖宗手里,也都是有这个例的。咱们如今若强留着,反倒是损阴坏德,而且还显得小家子气了。”
太太这话,听着是仁慈善意,体恤下人。可不知为何,我听着却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外头如今是什么光景?宫里老太妃薨了,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公侯府邸?各家都紧着遣散优伶,以示恪守礼制,不敢耽于享乐。太太这般行事,固然是“积德”,可会不会……太过扎眼了些?
尤氏似乎也有些迟疑,但还是顺着王夫人的意思道:“太太想的周到。既如此,我们便去问问那十二个孩子。若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们的父母亲人,亲自来领回去,咱们再多给几两银子盘费,方才妥当。只是有一件,必定要亲父母来领,否则,只怕有些混账行子,趁机顶名冒领了去,转头又卖了她们,岂不反倒辜负了太太这片恩典?若有那实在不愿意回去的,再留下使唤不迟。”
王夫人听了,似乎很满意,笑道:“这话很是妥当,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端着茯苓霜进去时,王夫人正端坐在炕上,脸上带着一种施行了恩惠后的平和笑容。
我恭敬地放下东西,垂眼退下,心下却思绪翻涌。太太只想着“积德”,却似乎忘了忖度时局。如今府里在朝中的倚仗已然松动,大爷(贾赦)、老爷(贾政)的官职也算不得多么显赫,全仗着祖上的余荫和宫里元春娘娘的体面。
这般时候,不是更应该谨言慎行,与别家步调一致么?她这般自作主张,留下大半戏子,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参上一本“国丧期间,蓄养优伶,奢靡不谨”,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后来,我便听说尤氏等人遣人将这事告诉了卧病的凤姐,又吩咐总理房中的管事,给每个教习发了八两银子,令其自便。梨香院的一应物件,都查清注册,派人上夜看守。
又过了几日,那十二个女孩子被叫到一处,当面细问去留。
结果,竟有大半是不愿意回家的。理由种种,听着都让人心酸:有的说父母虽在,却只以卖女儿为生计,回去只怕转头又被卖了;有的说父母双亡,是被叔伯兄弟狠心发卖的,回去也无依无靠;更有说举目无亲,无处可投的;还有说念着府里的恩情,不舍得离去的。
这结果报与王夫人,她听了,也只是叹了一声“痴儿”,便道:“既然她们不愿走,强撵出去反倒不美,就都留下罢。”言语间,竟似还有几分“救人于水火”的自得。
我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些女孩子,在世人眼中,终究是“戏子”,身份卑贱,与娼妓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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