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疫防治局的设立,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冰,瞬间压制住了表面激烈的气泡,但油锅本身的滚烫与危险,却丝毫未减。皇帝的旨意将牛痘之法收归国有,名义上是为了“统筹规划”、“稳妥推行”,实则是一场精妙的权力回收与平衡游戏。
开封周王府内,朱橚对那道明褒实贬的旨意,表现出近乎完美的顺从。他每日依旧准时前往编纂局,与那位愈发挑剔的李院判探讨药性,或是埋首于浩繁的典籍之中,校对《救荒本草》的图绘与注疏。对于那场以他的发明为核心、却在远离他的地方轰轰烈烈展开的“防疫大业”,他不置一词,仿佛那真的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沉静,让奉命监视的王太监和李院判逐渐放松了警惕。在他们发回南京的密报中,周王殿下的形象愈发单薄,只剩下一个“痴迷故纸堆、不通世务”的学者王爷轮廓。
然而,朝廷主导的推广,却远非一帆风顺。痘疫防治局内,太医院、兵部、户部、乃至各地督抚派驻的官员,为了疫苗的分配、人员的派遣、经费的划拨,争吵不休,公文履行,效率低下。第一批南下接种的队伍,尚未出京,就已经因为主副使人选、护卫兵力构成等问题,耽搁了数日。
而更深远的影响,则在朱橚因牛痘之事名声大噪后,悄然显现。
这一日,编纂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瘦,目光矍铄,身着半旧儒袍,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他自称姓方,名孝孺,字希直,乃浙江宁海人士,听闻周王殿下致力于医药典籍编纂,特来拜会请教。
方孝孺!这个名字让朱橚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此人,是当下江南士林中极负盛名的青年才俊,以学问渊博、品行刚直着称,深受大儒宋濂赏识,在清流文官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只是此人一向专注于理学经义,怎会突然对医药感兴趣?
朱橚不动声色,以礼相待。方孝孺谈吐不凡,对儒家经典信手拈来,但在谈及医药时,却明显透着一股疏离和审视的态度。他更关注的,似乎是朱橚编纂医书的“动机”与“理念”。
“王爷潜心医药,惠泽苍生,其志可嘉。”方孝孺语气恭敬,眼神却锐利,“然孝孺窃以为,医道虽是小术,亦当合乎圣人之理,归于正心诚意之本。若一味追求奇技巧方,恐舍本逐末,甚至偏离大道,堕入旁门左道之境。不知王爷以为然否?”
这番话,看似探讨学术,实则暗藏机锋,隐隐指向那惊世骇俗的“牛痘”之法,质疑其是否符合儒家正统价值观。
朱橚心中了然,看来自己这番“扬名”,不仅引来了权力觊觎,也引来了这些秉持传统理念的士大夫的警惕和审视。他们不在乎这法子能救多少人,更在乎它是否“正确”,是否合乎他们心中的“道”。
“希直先生所言甚是。”朱橚微微一笑,语气平和,既不反驳,也不接招,“医者,仁术也。其本在于济世救人。无论经典新知,有效方能活人。本王才疏学浅,编纂药书,不过是将前人智慧与民间验方汇集整理,去伪存真,以求实用罢了。至于大道根本,非本王所能妄议。”
他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纯粹的“技术整理者”,避开了意识形态的争论,让对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方孝孺深深看了朱橚一眼,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拱了拱手:“王爷虚怀若谷,孝孺受教。”但他离去时,眉宇间那抹疑虑并未散去。
几乎与此同时,北方边镇。 燕王府内,朱棣看着来自京师的密报,冷笑一声,将信纸递给身旁的道衍。 “咱们这位五弟,如今可是香饽饽了。朝廷成立了什么防治局,吵得不可开交。江南的酸儒也坐不住了,跑去探他的底细。哼,真是热闹。” 道衍看完密报,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周王殿下如今是身怀重宝,立于危墙之下。陛下将其束之高阁,看似冷落,实则是将他暂时护了起来,免得被这狂风骤雨撕碎。不过,这风雨,迟早会找到他头上。”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咱们的人,还没找到门路弄到那牛痘的详细法子?” “王爷恕罪。”道衍摇头,“防治局看守极严,所有相关之物皆登记造册,专人看管。开封那边,周王看似配合,实则密不透风。不过……听闻江南疫情蔓延,流民渐增,或许……混乱之中,会有机会。” 朱棣冷哼一声:“机会是人找的!继续想办法!这东西,咱们必须要有!”
而此时的南京城中,另一股潜流也开始涌动。皇长孙朱雄英彻底康复,已经能下地行走,马皇后怜惜孙儿,时常召其至坤宁宫陪伴。每一次见到生龙活虎的孙子,她对朱橚的感激就更深一分。
某次,朱元璋来坤宁宫用膳,见马皇后气色好转,正与朱雄英说笑,心情似乎也不错,便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老五这次,倒是误打误撞,立了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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