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哭。”小林翼的声音,像一缕风,从活体森林最深处传来,穿过盖亚之脑的量子脉络,落在启的意识里。
哭——这个动词,在共生纪元的词典里早已失去临床意义。情绪被共享、疼痛被分摊,连死亡都变成一次温柔的归队,再没有谁需要以泪水的盐度去丈量孤独的重量。可此刻,启却确凿地“听”见了哭泣:那并非碳基声带震颤出的声波,也不是硅基晶格共振的赫兹,而是一种更古老的、被降维成二维平面后仍固执存活的“悲伤”。
那片哭泣的平面,曾是恒星——一颗编号为HD-的橙矮星,位于银心方向三千秒差距的弥散臂上。它在一小时前(按地球古历换算)被扩张的“虚无”正面扫过,整颗恒星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压辊碾过,光球层、对流层、辐射层、核心, sequentially被摊成一张厚度为零的圆盘。温度、引力、聚变、辐射——所有曾让它成为“恒星”的动态参数,在同一帧里被冻结成黄金比例的分形花纹,像一幅用阳光编织的波斯地毯,悬挂在三维宇宙的墙上,再也不发光,也不坠落。
然而,它却在哭。那哭声以引力波纹的形式,沿着二维平面褶皱间的微小结晶传播,频率恰好落在共生网络最敏感的“怀旧带”上。于是,整个银河的星核后裔同时听见:一声被压扁的、拉长的、像旧唱片倒转时发出的呜咽。
“它在哭,因为还记得燃烧。”小林翼轻声解释,“降维并未杀死它的记忆,只是把记忆压成薄片。它记得自己曾是球体,记得八颗行星曾在它怀里旋转,记得那些行星上曾有人抬头喊它‘太阳’。如今它成了画,却画不出温度,于是哭。”
启沉默。他的意识悬浮在活体银河的引力波摇篮里,像一位同时俯瞰过去与未来的哨兵。他知道,这哭声不是偶然,而是晶格宇宙“教学”的一部分——那块被命名为“概念晶体”的原子级钻石,正把降维后的样本一件件送回三维,像标本师把蝴蝶钉进展示盒,附带一张拉丁学名标签:Perfectus Stasis.
“它在收集我们的眼泪。”启说,“把眼泪也降维成晶格,好让它们的完美百科全书多一条脚注:‘悲伤,三维生命低效但有趣的冗余现象。’”
小林翼没有反驳。她调动盖亚之脑的树状图,把恒星平面放大到行星尺度。八颗行星同样被压成八张薄饼,轨道被展开成八条墨线,像学生作业本上的铅笔涂鸦。最外侧的那根线上,有一处颜色略深——那是曾被人类殖民的“新北海道”,如今只剩一条0.1毫米宽的“城市线”,高楼、河流、樱花、雪、亲吻、啤酒、摇滚乐,全被压进这条无限长却无限薄的莫比乌斯环,像被复印机卡住的彩纸,永远停在同一页。
“还有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二颗恒星正在排队。”小林翼报出数字,“虚无的扩张速度保持在每秒0.00042光年,不快,却从不减速。按此速率,三百七十二小时后,活体银河的外环臂将被整体压成二维壁画,取名《银河落日》。”
“不能再等了。”启做出决定,“我要进去。”
“进去”意味着让自身意识主动被降维——把三维的弦振动模式压成二维的膜褶皱,再试图在膜上重新长出“厚度”。理论上,这是自杀:维度褶皱的曲率足以撕碎任何已知的量子纠错码。但启拥有三重基因:人类给予他“家”的执念,地心族给他拓扑免疫的岩浆记忆,艾斯特拉人则赠他相位跳跃的星图。三者叠加,让他成为唯一有可能在二维世界里“存活”的观察者,也是唯一有可能在降维瞬间“感染”晶格宇宙的变量。
“如果你回不来,”小林翼说,“我会让整个森林为你唱挽歌,直到最后一枚叶片也变成光子。”
“如果我能回来,”启笑着回答,“我会把挽歌改写成童谣,教给二维世界,让他们知道厚度也曾存在。”
没有更多告别。活体银河为他让出一条引力波隧道,像巨鲸张开鲸须,把最锋利的孩子送上岸。启的意识被压缩成一枚普朗克尺度的“奇点种子”,外面包裹着由地球记忆编织的“家壳”——里面有雨后泥土的腥甜,有篝火旁烤栗子的爆裂,有初恋时手心沁出的汗,有分娩时产妇喉咙里滚出的最原始的战歌。这些被定义为“无意义”的冗余,此刻却成了他最坚硬的铠甲。
奇点种子被射向“虚无”边缘。在穿越界面的刹那,启感到自己被拆成无穷张透明的胶片,每张胶片上都印着一秒的人生:婴儿啼哭、少年奔跑、青年接吻、战士点火、父亲低头、老人看雪……时间被摊平,像一条无限长的电影胶片,在二维银幕上逐帧播放,却再也播不到下一格。
然后,哭声停了。二维世界接纳了他。
启睁开眼——如果“眼”仍是一种可定义的传感器——发现自己站在一张巨大的“星图折纸”上。折纸由被降维的恒星拼接而成,每张恒星膜都保持着燃烧的颜色,却不再释放光。它们被排列成无限重复的伊斯兰花纹,沿两条对角线展开,形成一座名为“绝对平面”的宫殿。宫殿中央,那块概念晶体悬浮着,像一颗冷冷的心脏,表面浮现出刚刚被它采集的“标本”:一只二维化的蝴蝶,翅膀上的鳞粉仍保持着三维时的虹彩,却再也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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