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刚入行吧?看着就一脸青涩。”王大姐一边在钢印机上用力压着我的采访证,一边笑着说,声音爽朗,“哪个报社的?……哦,《足球先锋》,好报纸啊!好好写,咱们泰山队不容易,但值得好好写!”
她将那张还带着钢印余温的硬质卡片递给我,塑料封皮在阳光下反着光。“拿着!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啥不清楚的,尽管来问,别客气!”她的笑容真诚而热切,带着一种朴素的骄傲,“咱们泰山队,是支有根、有魂的队!”
那一刻,那张小小的采访证仿佛有千钧重。它不仅仅是一张通行证,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一份来自这方足球热土最初的信任和期待。王大姐那句“好好写,咱们泰山队”,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王姐……”我下意识地对着空荡荡的走廊低语。十九年光阴呼啸而过。王大姐早已退休,含饴弄孙。而我,从那个战战兢兢的实习记者,变成了如今跑遍大江南北、见证了泰山队无数辉煌与低谷的老记。可十九年后的今天,在这条通往更衣室的走廊里,听着队长绝望的呐喊,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份纯粹的、充满希望的“值得好好写”的底气。
泰山队病了。病得不轻。而病灶,似乎远非一个“崔康熙”那么简单。那个曾经被王大姐视为骄傲、被无数齐鲁儿女寄托了乡愁与热血的“魂”,正在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侵蚀着。郑铮那声“底线在哪里”的怒吼,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了华丽的橙色战袍,露出了下面可能早已化脓的伤口。
---
更衣室里的风暴最终被强行平息了,是俱乐部副总孙国宇带着几个人硬挤进去,用近乎呵斥的声音压下了郑铮的爆发。门开了一条缝,几个低着头、脸上毫无血色的年轻队员率先快步溜了出来,想逃离灾难现场。随后是沉默的主力们,没人说话,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郑铮走在最后,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潮红和一种深深的疲惫,汗水浸透的球衣紧贴在背上。他抬眼看到靠在走廊墙边的我,脚步顿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扯出一个极其难看、近乎苦涩的弧度,什么也没说,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汇入了离开的人流。
那背影,像一座在暮色中轰然倒塌的山。
回到下榻的酒店,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顺手拿起手机,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张老照片——2006年深秋,济南的省体育中心外场。照片里,一群穿着厚外套的年轻人围在一起,脸上洋溢着青涩、张扬、仿佛拥有全世界的笑容。那是鲁能85-87黄金一代训练结束后的抓拍。周海滨正对着镜头比划着什么,韩鹏咧着嘴大笑,崔鹏勾着李微的脖子,王永珀和吕征在抢一个足球,王晓龙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露出标志性的腼腆笑容。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老旧的体育场看台一角,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粗犷质感。
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那一张张年轻鲜活的脸庞。周海滨,那个少年老成的中场大脑,传球像带着导航;韩鹏,禁区里横冲直撞的“鹏哥”,头球一绝;崔鹏,“拼命三郎”,跑不死的小坦克;李微,技术细腻,任意球脚法刁钻;王永珀,“小胖”,灵性十足,脚下一抹就能制造杀机;吕征,边路快马,风驰电掣;王晓龙,后防中坚,沉稳可靠……还有门神杨程。他们是我记者生涯最初、也是最深刻烙印下的一批球员。那会儿我刚入行,跟队国奥,几乎天天泡在训练场边。365天,我有200多天能看到他们。看他们在场上挥汗如雨,在场下嬉笑打闹。看他们从初出茅庐的青涩,到在顶级联赛站稳脚跟,再到身披国家队战袍为国征战。我看得太多,太熟悉,熟悉到后来,甚至不需要看正脸,远远地,只要瞥见某个背影走路的姿态,或者某个球员带球冲刺时屁股扭动的特有频率,我就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我看着他们一场场拼下胜利,从联赛第1个10场,到第100场,再到里程碑般的第200场。看着王永珀、吕征、王晓龙带着不舍和眼泪转身离开;看着周海滨远走他乡,兜兜转转又落叶归根;看着韩鹏、崔鹏、李微他们脱下战袍,换上西装,拿起战术板,站在场边指导着更年轻的梯队队员。无论他们身在何处,是场上拼搏还是场边指挥,他们的每一条动态,每一场比赛,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的目光。他们早已不仅仅是我报道的对象,他们是流淌在我职业生涯血脉里的故事,是我过往人生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把我从泛黄的回忆里拽了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海滨。
我清了清有些发堵的嗓子,接通:“喂,海导?”
电话那头是周海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背景音里隐约有哨声和年轻队员的叫喊声,显然还在训练场边。“刚收队。奥体那边……唉,我这边小崽子们手机都刷疯了。”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郑铮那小子……在里面吼的那一嗓子,外面都听见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