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傅府的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灯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司马懿独自坐着。
窗外,洛阳城的宵禁早已开始,但这座城市的寂静却与往日不同。那是一种被铁甲和马蹄强行压制下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巨兽,连喘息都带着血腥味,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赢了。
短短一日之间,他以七十高龄,发动雷霆之变,关闭洛阳十二门,占据武库,出兵洛水浮桥,将伴随皇帝曹芳前往高平陵谒祭的大将军曹爽及其党羽,一举困于伊水之南。
此刻,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大将军印绶和侍中、尚书们的符节,就安静地躺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案上。冰凉的金属和温润的玉石,在烛火下泛着幽微的光。它们曾经的主人,此刻或已成为阶下之囚,或正瑟缩在府邸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一场豪赌,他赌赢了。赢得干净利落,赢得以蒋济、高柔、王观这些四朝老臣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一边,赢得以天子之尊、上公之位的曹爽,竟未做丝毫抵抗,便乖乖交出了权力。
只因他在洛水之滨,指着那滔滔河水起誓。
“太傅……不,仲达兄,”蒋济那苍老而诚恳的声音犹在耳边,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此番为国除奸,全赖公之胆略。既已兵解,还望念在同朝之谊,勿要太过……只需免去曹爽官职,保全其性命家宅,以示朝廷宽仁,天下便可安定了。”
他当时是如何回应的?
司马懿记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必定是悲天悯人而又无比诚恳的。他甚至可能用力握了握蒋济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对“国事糜烂至此”的痛心和对老友承诺的保证。
“子通放心,”他当时的声音,定然沉稳得如同洛水下的磐石,“懿指洛水为誓,此番举动,只为社稷,非为私怨。但免官而已,岂有他意?若违此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言辞凿凿,犹在风中。
可现在,那些话语,连同洛水的波涛声,都仿佛变成了一种最尖厉的嘲讽,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嗡嗡作响。
案上,不止有印绶符节,还有一叠刚刚送来的文书。最上面一封,是司隶校尉毕轨的急报,列出了初步查抄的曹爽及其党羽何晏、邓飏、丁谧等人家产的数字,那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帝国为之震动的天文数目。金银绢帛,田宅奴仆,琳琅满目,触目惊心。
下面,则是一些“热心”的官员呈递上来的密函,内容无外是揭发曹爽兄弟历年来的“悖逆”之言,“不臣”之迹。真伪莫辨,但数量之多,势头之猛,如同一股突然被释放出的汹涌暗流,迫不及待地要将失败的政敌彻底吞噬,顺便向新的权力核心表功。
司马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冰冷的绢纸,指尖却感到一阵灼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数字,这些“罪证”,就是催命符。它们不再需要任何审判,它们本身就是判决。它们会点燃朝野的怒火,会堵住所有求情者的嘴,会让一切“宽恕”都变成政治上的幼稚和愚蠢。
曹爽必须死。
不止曹爽,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所有曹爽集团的核心党羽,他们的家族,他们的门生故吏……都必须连根拔起,诛灭三族。
唯有如此,才能用鲜血浇灭所有潜在的反抗火种,才能用恐怖震慑住所有还在观望的人心,才能为他司马氏铺就一条再无人敢阻挡的权力之路。
“呵……”一声极轻极哑的冷笑,从他喉间逸出,在空阔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就是代价。
通往权力之巅的最后一步,不是锦绣铺就,而是要用曾经的盟友的信任、用毕生经营的声誉、用最后一点或许残存的、自欺欺人的“道义”来献祭。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就着昏黄的烛光仔细看着。这双手,执过缰绳,握过笔牍,挥过令旗,也曾……搀扶起跌倒的君主。
建安六年,他就是用它,掐死婢女,在来探虚实的使者面前,表演着风痹之症的痛苦与无助。那一次,他保住了司马氏的超然,却也第一次染上了欺骗与杀戮的血腥。
后来,这双手在曹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接过公文,在曹丕信任的笑容里接过托孤的遗诏,在曹叡忧虑的嘱托中接过对抗诸葛亮的节钺。
它擒斩过孟达,平定过辽东,挡住了天下无双的诸葛亮。
它也曾指着洛水发誓。
如今,它将要拿起笔,签署一道道族诛的命令。何晏……那个才华横溢、谈玄论道、眼高于顶的何平叔。邓飏……那个热衷权势、四处钻营的邓玄茂。还有曹爽,那个愚蠢、贪婪、却又在某些时刻流露出一种可笑天真的曹昭伯。
他们都会死。因为他们的愚蠢,也因为他的背诺。
“背诺……”司马懿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滋味竟比那洛水的波涛还要冰冷,还要虚无,仿佛他刚刚咽下的不是胜利,而是自己残存的某一部分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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