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变得规整坚实的官道上向北而行,越靠近那座传说中的北方巨城,空气中的意味便愈发复杂。荒芜的野地逐渐被抛在身后,路上开始出现零散的人流,多是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百姓,步履蹒跚却方向一致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挪动,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间或有驿骑飞驰而过,溅起泥水,留下滚滚烟尘和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司马懿掀开车帘一角,冷静地观察着。路旁开始出现成规模的废弃营垒,插着“曹”字旗帜的哨塔矗立在关键隘口,塔上兵士的身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清晰可见。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巡逻队与他们擦肩而过,铠甲铿锵,马蹄声整齐划一,马上骑士目光森然地扫视着道路,与之前所见的任何武装力量都截然不同——没有散漫,没有掠夺的痕迹,只有一种高效的、冰冷的职业感。
“公子,前面有关卡。”司马福低声提醒,语气凝重了些。
司马懿微微颔首,放下了车帘。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设防严密的关卡前。拒马、鹿角将官道收束成仅容一车通过的窄口,旁边立着望楼,弓手的影子在垛口后若隐若现。一名队率模样的军官走上前来,手掌按在刀柄上,面无表情。
“传!”声音短促而强硬,不容置疑。
司马福连忙将河内郡开具的过关文牒双手奉上。那军官仔细查验着帛书上的印信、日期以及持证人的描述,目光时而抬起,锐利地扫过马车,似乎在比对文牒上的“河内温县士子司马懿”与车内人的相貌。
“去邺城何事?”军官的问题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回军爷,我家公子游学访友。”司马福恭敬地回答。
“游学?”军官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乱世中的风雅之事充满怀疑,“预计停留几日?落脚何处?”
“约摸半月,暂住驿馆或客舍。”司马懿的声音从车内平静地传出,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见。
军官又盘问了几句,方才挥手放行,但那审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驶出很远。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巨大的城郭终于映入眼帘。
那是一座仿佛从平原上生长出来的黑色巨兽。邺城的城墙高厚异常,明显能看到新近加固的痕迹,许多城砖颜色犹新,与旧墙形成斑驳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方才结束的惨烈攻城战。墙头旌旗招展,最显眼的是“曹”字大旗,间或有象征性的“汉”字旗,在寒风中猎作响。女墙之后,甲士林立,弓弩的寒光在灰暗天光下若隐若现,森严之气扑面而来。
护城河宽得惊人,吊桥沉重而缓慢地起落,严格控制着进出。城门洞开,却像巨兽贪婪的口器,吞噬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车马。
接近城门,气氛愈发紧张。所有车辆行人并非直入城内,而是被引导着先行驶入一座以高墙围起来的瓮城。司马懿心中一凛,深知此地乃是绝佳的防御和审查之所,一旦有变,关门打狗,插翅难飞。
“所有人,下车!接受查验!”士兵的呼喝声在瓮城四壁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司马懿和司马福下了车,站在冰冷的石地上。行李被逐一打开,书简、衣物、干粮被仔细翻检。一名士兵甚至捏碎了他们的面饼,检查内里是否藏有密信。当检查到车厢夹层,那柄尺余长的短剑被搜出时,气氛瞬间凝固。
“嗯?!”负责检查的什长眼神骤然锐利,周围几名士兵立刻手按刀柄,围拢过来,“此乃何物?!欲带入城中,意欲何为?!”
司马福脸色一白,刚要解释,司马懿已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对着那什长微微拱手,神色从容不迫:“这位军爷请了。在下河内司马懿,此行游学路远,荒郊野岭难免有歹人出没,此物仅为防身之用,绝无他意。此为在下家族文牒,请过目。”他再次出示了那份河内郡的文牒,语气不卑不亢,特意强调了“河内司马”四字。
那什长接过文牒,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司马懿的气度衣着,脸上的凶厉之色稍缓。显然,“河内司马”这个名门望族的名号起到了一些作用。他沉吟片刻,对旁边一名士卒耳语几句,士卒跑开,片刻后带来一名军侯模样的军官。
军侯再次查验了文牒和短剑,记录下剑的形制长度,最终冷声道:“兵刃暂予登记,存入车中,不得随身佩戴!若在城内持械滋事,严惩不贷!尔等行为,皆在监视之下,好自为之!”
一番波折,马车终于被放行,缓缓驶出瓮城,进入了邺城主城。
城内的景象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矛盾混合。宽阔的主街两旁,店铺大多开着门,却门可罗雀,掌柜伙计倚在门口,脸上并无多少热情,只有麻木的观望。街道上时有士兵列队巡逻,步伐沉重整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面每一个角落,带来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许多建筑的墙壁上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甚至有些房屋彻底坍塌,废墟尚未清理,赤裸裸地展示着战争留下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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