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潮,马车向北又行了一日。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逐渐被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氛围所取代。官道明显变得规整坚实,两旁虽依旧荒芜,却少了些流离的痕迹,多了几分人为管理的秩序。路边开始出现钉在木桩上的简陋警示牌,上面用浓墨写着:“军事重地,速行勿留”。
巡逻的骑兵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规模也从三五骑变成了十数骑一队。他们盔甲鲜明,队列严整,不再是单纯的巡弋,而是带着明确的侦察与警戒任务,冰冷的目光扫过道路上每一个移动的目标,带着审视与驱离的意味。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取代了之前的混乱,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即将离弦的箭矢的肃杀。
司马福的神情愈发凝重,攥着缰绳的手不敢有丝毫放松。司马懿则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将眼前的景象与昨日的噩梦暗自对比。
午后,一座夯土堡垒式的建筑出现在道路旁。它比寻常驿舍高大得多,围墙厚实,四角设有突出的木质望楼,墙外甚至挖有浅浅的壕沟。一面“驿”字旗在高耸的旗杆上耷拉着,但旁边一面迎风猎猎作响的“曹”字军旗,则昭示着此地真正的主宰。
“公子,是处军驿。”司马福低声道,“在此歇脚,恐多有不便。”
“无妨,”司马懿目光微凝,“正要见识一番。”
马车尚未接近驿站百步,望楼上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随即,两名持戟军士从半掩的木门后快步走出,抬手示意停车。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废话。
“来人止步!验传!”为首的什长声音硬邦邦的,如同敲击铁甲。
司马福连忙将河内郡的文牒与司马懿的名帖双手奉上。那什长仔细查验,目光在文书和司马懿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
“河内司马懿?游学?”什长皱起眉,显然对这个理由在此地出现充满怀疑,“此乃军驿,非寻常馆舍,不接待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司马懿闻言,从容下车,对着那什长微微拱手:“这位军爷,在下确是游学士子。然前路荒远,日色将晚,唯恐错过宿头,困于荒野。还请行个方便。”他语气平和,姿态放得较低,但自有一股士人的清贵气度,不容小觑。
正僵持间,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的驿丞闻声从门内走出。他接过文书,查验得更为仔细,特别是对司马防的官印和司马家的名帖看了又看。
“司马公子,”驿丞的态度稍缓,但依旧公事公办,“非是下官为难。实乃军驿规距极大,不同于外界。即便允你入住,亦需严守律条:入夜后不得随意出房,不得打探军情,听到任何动静不得窥探问询。违者…”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军法从事,绝非戏言!”
“在下明白,定当谨守规矩,绝不给驿丞添麻烦。”司马懿郑重应道。
最终,“河内司马”这块招牌还是起到了作用。驿丞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通路:“请吧。马匹须牵入厩中统一看管。甲字叁号房。”
踏入驿站院门,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院内地板清扫得不见一片落叶,所有物品——车辆、马具、兵器架——都摆放得横平竖直,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马粪和钢铁混合的独特气味。往来之人皆是军士或驿卒,个个步履匆匆,神情专注,彼此交流言语简短,手势明确,效率极高,整个驿站如同一架精密的器械在平稳运转。
他们被引到一间狭小的客房,果真如营房一般,只有一张硬板榻、一张木案、一盏油灯,四壁空空,打扫得却一尘不染。
放下行囊,司马懿信步走到院中廊下,看似活动筋骨,实则目光如炬,仔细观察着这一切。
恰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只见一支庞大的车队蜿蜒而至,停在驿站外的空地上休整。那是运粮队。押运的曹军士兵盔甲在夕阳下闪着冷光,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民夫(或更像是屯田兵)们在军官的指挥下,沉默而高效地卸载、检查、重新捆绑粮袋。动作熟练,队列分明,没有任何喧哗。那些粮袋个个饱满结实,与昨日所见饿殍形成刺痛眼球的对比。
不过一刻钟,车队便休整完毕,再次启程,如同巨蟒继续它的行程,留下滚滚烟尘。
紧接着,南方道路上一骑绝尘而来,马蹄声急如骤雨。马上骑士身背赤色羽毛信筒,冲到驿门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人未站稳,嘶哑的喊声已到:“兖州急报!换马!”早有准备的驿卒立刻牵出一匹已备好鞍鞯的骏马。那传令兵将背上信筒交由驿丞验看符牌,签收画押,随即抓过驿卒递上的水囊猛灌几口,甚至来不及擦嘴,便又翻身上马,猛抽一鞭,向着邺城方向狂奔而去。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耗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此情此景,深深烙印在司马懿眼中。
晚间,在驿站提供的简陋饭堂里用饭。饭食粗糙,却能果腹。旁边一桌坐着几名看起来是押运物资的低阶军官,正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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