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夜,比旷野更冷。这是一种渗入骨髓、无处可逃的阴冷。巡夜士兵规律性的梆子声和脚步声,如同这座巨兽的心跳,缓慢、沉重,无处不在,提醒着每一个人,即便在沉睡中,这座城市也处于绝对的掌控之下。
客舍的客房内,灯烛如豆。司马懿并未安寝。北行以来所见所闻,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交织盘旋:易子而食的惨绝人寰、军驿中冰冷高效的战争机器、邺城森严壁垒下的无声恐惧、以及那位庐中名士苍白无力的道德悲鸣。 这些画面最终拼凑出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结论——曹操所代表的,是一种能够吞噬一切混乱、却也吞噬个体温情的绝对秩序。它强大,有效,是这个崩坏时代唯一的解药,却也可能是司马家未来的囚笼。
然而,这远远不够。
他像一个隔着厚重帷幔观察屋内情形的外人,能听到里面的动静,看到映在窗上的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众人的面目表情,听不清他们低语的具体内容。这座城市的森严表象他已窥见,但其权力核心真正的运作逻辑、内部裂隙、以及那些执棋者深藏的性情与手段,他仍一无所知。这种“近乎知晓”却又“关键未知”的状态,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令人焦灼。对于即将决定整个家族命运的他而言,目下之困,非刀兵之危,乃是心腹之患。若不能洞悉其内核,司马家的前程必将吉凶难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此情此景,何尝不是另一种更为深刻的“危难”?父亲所言‘万不得已’之时,想必便是此刻了。
他从贴身处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正是父亲司马防亲笔所书的那封密函。绢帛微黄,上面的字迹是他熟悉的、父亲那严谨工整的笔触。
“福叔。”司马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一直抱剑守在门侧、假寐养神的老仆立刻睁开眼,精光四射。
“准备一下,我们去拜访一位故人。”
子时初刻,正是宵禁最深沉的时分。两道黑影如同融入了墙壁的阴影,从客舍后窗悄无声息地滑出,落入后院窄巷之中。司马懿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裳,司马福更是如同一个寻常的老苍头。两人避开主干道,专挑屋檐下的暗影与废弃的巷弄穿行,脚步轻捷如猫,呼吸都压得极低。司马福经验老到,每过一个巷口都会先行探查,确认无巡夜兵士方才示意通过。寒冷的夜气中,只余下彼此轻微的心跳声。
城南多是平民聚居之地,屋舍低矮破败,与城北的官署军营恍若两个世界。按照密函上的地址,他们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门板老旧,甚至有些歪斜,与周围房舍别无二致。
司马福上前叩门。
院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才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脚步声贴近门扉。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出:“门外何人?”
司马懿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说道:“河内故人之后,奉建公之命,特来拜会王公。”
院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哪个建公?”门内的声音依旧谨慎。
“洛阳令,司马建公。”司马懿答道。
门内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后,门闩被轻轻抽开,木门打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须发花白、身着葛袍的老者出现在门后,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视了门外黑暗的巷子,然后落在司马懿脸上。
“快进来。”老者低声道,侧身让开通路。
司马懿与司马福迅速闪身而入。老者立刻将门重新闩好。
院内狭小,只有一株枯瘦的老梅和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老者一言不发,引二人迅速进入内室。室内陈设简陋,一榻一案一灯而已,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烛光下,老者——王谦的面容清晰起来,皱纹深刻,但眼神澄澈,透着历经世事的精明与谨慎。
直到此时,司马懿才从怀中取出那份密函,双手奉上:“王公,此乃家父手书,请您过目。”
王谦接过密函,就着烛光,仔细地查验那绢帛的质地、印鉴,以及他最熟悉的司马防的笔迹。他的手指微微摩挲着绢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了然。
片刻后,他抬起头,神色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凝重:“果然是建公手笔。老夫王谦,字公逊。仲达公子,建公在信中已说明缘由。您亲身犯险至此,想必已至‘万不得已’之时。有何事,但说无妨,老夫若知,必言无不尽。”
三人围坐在矮案旁,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得很大,随着火焰轻轻晃动。
司马懿直视王谦,开门见山:“王公,晚辈此番北游,非为观风望景。曹司空征辟在即,我司马家前程命运,系于此决。今日所见邺城,军容整肃,法令森严,然此皆表象。晚辈所求,乃表象之下,这权力巨厦真正的梁柱与裂隙。”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凝重:“曹公麾下,英才云集,然派系几何?颍川谋主与谯沛旧将,果真同心?荀令君、郭祭酒、程昱、贾诩诸公,性情才具究竟如何?曹公其人,雄略自不待言,然其性究竟如何?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基业,可有我等外人看不见的命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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