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司马懿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方才厅堂中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只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案几一角,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布满竹简的书架上,拉得悠长而扭曲,随着火光不安地晃动。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冷透的香灰气息。
司马防背对着儿子,身形微佝,一只手死死按在案几边缘。良久,他猛地转身,胸腔剧烈起伏,压抑着的恐惧与屈辱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的困兽:
“逼死…这是要逼死我司马氏满门啊!”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驻跸府上!亲见其面!曹孟德…曹孟德!他这是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愿给我们司马家留了!要将我辈置于何地?!”
他猛地一挥袖,案几上的几卷竹简被扫落在地,发出噼啪的脆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司马懿静静地立在阴影里,看着父亲罕见的失态。直到那急促的喘息声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与父亲的激动形成骇人的对比:
“父亲息怒。愤怒,无济于事。郭诚今日之言,非是商议,乃是最后通牒。刀已架颈,需思对策,而非怨怼。”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司马防心头的躁火,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司马防颓然坐回席上,双手掩面,良久才抬起头,脸上已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清了现实的冰冷。
“对策…是啊,对策。”他喃喃道,目光投向跳跃的灯芯,“仲达,你可知如今之势,已与七年前截然不同。曹操已非昔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司空,他是丞相,手握北方四州,生杀予夺,尽在其一念之间。袁本初坟头草已丈五,刘景升(刘表)垂死荆州,其子豚犬耳,绝非曹操敌手。西凉马韩,疥癣之疾;江东孙权,或可偏安,然无力北顾。至于汉室…”
司马防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讥讽与悲凉的嗤笑:“许都朝廷,不过是曹氏庙堂之上的傀儡罢了。天子?呵,号令早已不出宫闱。”
司马懿微微颔首,接口道,他的声音更低沉,分析也更显残酷:“父亲所见,洞若观火。儿北行所见,曹操治下,虽手段酷烈,然法令严明,屯田积谷,实力日增。其麾下,荀彧、郭嘉、贾诩之流,智计深远;夏侯、曹氏宗亲,爪牙锋利;四方降将,皆为其用。天下…已无真正可制衡曹操之力。我司马家昔日‘待价而沽’、静观其变之时机,已彻底逝去。如今,已非抉择之时,而是…存亡之刻。”
结论,冰冷而清晰地悬在父子之间:外部所有的路都已被堵死,曾经的观望策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司马防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紧紧盯着儿子,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仲达,你既已看清,当知今日我司马家已至生死存亡之秋。昔日为父教你‘慎权’,是恐你年少气盛,为权所噬。今日,我要你再记住四个字—— 家族为重!”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这四个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个人之荣辱、生死,乃至…乃至忠君之心,在此四字面前,皆可权衡,皆可…取舍!你明白吗?!”
司马懿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他缓缓跪坐于席上,向父亲深深一揖,额头几乎触地,再抬起时,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儿子…明白。此番出仕,非为功名利禄,非为汉室江山,只为司马氏百年门楣之存续与光大。 儿愿作沉潜之舟,入那惊涛骇浪,为家族寻一栖身之所,乃至…争一席之地。”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目标,就此彻底转变。从是否反抗,变成了如何生存,乃至…如何潜伏并伺机壮大。
接下来的近一个时辰,书房内的灯光未曾熄灭。父子二人的对话转向了极其具体、甚至堪称冷酷的战略推演。
“此去邺城,步步杀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司马防再次强调这八字真言,“曹操性忌多疑,其麾下绝非铁板一块。颍川士族、谯沛元从、寒门谋士…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你需万分谨慎。”
“儿谨记。”司马懿垂首,“对内,儿自当敛藏锋芒,乃至示弱。藏巧于拙,扮演一恭顺、平庸、只因家世而被征辟之文人。谨言慎行,不轻易发表见解,不结交朋党,不卷入任何是非议论。多看、多听、多思,少说、少做、少争。文学掾虽是闲职,正可借此观察学习,洞悉其运作规则与人事脉络。”
“对外,”司马防指尖蘸了杯中冷茶,在案几上划着无形的线,“需时刻警惕。程昱性刚戾,贾诩深不可测,此等人物,能不接触便不接触。曹氏、夏侯氏宗亲,手握兵权,地位超然,亦不可轻易开罪。至于…曹操诸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五官中郎将曹丕, 其性隐忍,似非池中之物。你可多加留意,然此事需从长计议,如同播种,不可急于求成,反露行迹。眼下,远观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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