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瞬间,那些零散的传闻碎片在曹丕脑中拼接起来——河内名门、七年拒征、狼顾之相……父亲曹操那般多疑强势之人,竟会容忍他称病七年,最后仍要坚持征辟,此人绝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
曹丕的心中蓦然升起一丝警惕,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好奇。他并未立刻去接竹简,而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眸,更仔细地打量着司马懿,仿佛要穿透那层病弱的伪装。
“司马掾史辛苦了。”曹丕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听闻你素日勤勉,于典籍校勘一道,颇为用心。”这话似褒奖,又似试探。
“中郎将谬赞。”司马懿头垂得更低,语气愈发谦卑,“懿愚钝,唯恐有负丞相与中郎将所托,唯有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只因旧疾时扰,精力不济,所呈文书若有疏漏谬误之处,万望中郎将恕罪。”他将“病弱”与“勤勉”捆绑在一起,既解释了可能存在的瑕疵,又强化了自己的人设。
曹丕不置可否,终于伸手接过竹简,展开浏览。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字是标准的隶书,工整清晰,一丝不苟。内容条分缕析,将繁琐的古礼制度归纳得简明扼要,关键处引注出处极为详实,显见是下过苦功,且思维缜密。
“此处,”曹丕的手指忽然点在一处关于“诸侯觐见”的仪注上,“引《汉旧仪》所言‘执圭躬身前趋’,与《白虎通义》所载‘举圭齐眉,步趋有节’,似有细微差别。司马掾史以为,当以何者为正?”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考较功底且暗藏机锋的问题,涉及经学不同流派的争论。
司马懿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他维持着恭谨的姿态,略作沉吟(仿佛在艰难回忆),然后谨慎答道:“回中郎将,卑职浅见,两书皆有所本。《汉旧仪》重实录,或为西汉实践之制;《白虎通义》汇集群儒,意在定礼制之范。然究其根本,皆强调‘敬’字。丞相此番重申礼制,意在明尊卑、肃纲纪。故卑职以为,或可取其共核,强调仪容肃穆、举止合度,以显敬畏之心,细节之处,若古制有歧,或可奏请丞相,以当今之需裁定。”
他没有陷入经学辩论的泥潭,而是跳出来,从政治目的和实际效果的角度回答,既展现了知识储备(知道两处出处和差异),又体现了务实态度(最终服务于丞相的目的),最后还将裁决权恭敬地推回给曹操,滴水不漏。
曹丕听完,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欣赏。这回答,远超一个普通腐儒或病痨鬼的层次,冷静、务实、切中要害,完全不像是一个终日埋首故纸堆、不同世事的人能说出的见解。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
曹丕放下竹简,目光再次落在司马懿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处境,那份不得不隐藏真心、谨言慎行的压抑,那份在弟弟耀眼才华下被迫保持的沉默。而眼前这个人,似乎将这种“隐藏”的艺术发挥到了另一种极致——用病弱伪装起所有的锋芒。
而司马懿,始终低眉顺目,但全身的感知都已提升到极致。他能感受到曹丕目光中的变化,那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下属的眼神,而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或有用的工具。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应该起到了效果,既展示了价值,又没有过度显露锋芒。
就在这时,曹丕似乎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关于司马懿的传闻,或许是他刚才那番务实的态度,让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司马掾史在河内时,可曾留意过地方州郡施行《户调式》之情形?民间于此,可有议论?”《户调式》是曹操推行的重要赋税政策。
这个问题跳出了典籍范畴,直指现实政务,甚至带有一丝探听民间风声的意味,极为敏感。
司马懿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平静。他略一躬身,更加谨慎地回答:“回中郎将,卑职惭愧。昔日病困卧榻,耳目闭塞于庭院之内,于外界政事,实无所知。及至邺城,亦终日与故纸为伴,未曾听闻同僚议论此事。丞相所定法令,必是深思熟虑,利于国家,非卑职愚钝所能妄测。”
他彻底封死了任何打探的可能,将自己牢牢限定在“病弱文人”、“不通政务”的框架内,绝不越雷池一步。态度恭顺无比,却毫无破绽。
曹丕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他向前微微倾身,仿佛要更仔细地看清眼前这个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劈开那层厚重的伪装。
司马懿似有所感,也恰在此时,因应曹丕的动作,微微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午后寂静的官廨之中,毫无征兆地、直直地碰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曹丕看到的,不再是低垂倦怠的眼眸,而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冷静、幽邃、锐利,蕴含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和病弱姿态完全不符的洞察力与意志力。那眼神深处,没有丝毫卑微,反而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有一丝冷漠评估意味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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