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同冰雹砸落,将怀柔的气氛砸得粉碎。华歆等人面色难看至极,却一时被其气势所慑。
曹操高坐榻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听着双方辩论,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仲德之言,未免过苛了。岂不闻‘攻心为上’?”
程昱梗着脖子,毫无退意:“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仁义当施于顺民,而非叛臣!”
曹操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争,最终做出了裁决:首恶者依律处斩,但其家眷不予牵连;家产查抄充公,然需甄别清楚,不可滥夺;其余从犯,视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罚役。
看似采纳了怀柔派的意见,缓和了程昱的极端主张。但司马懿敏锐地注意到,那“查抄家产”、“甄别”的差事,曹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毫不犹豫地落在了程昱身上。
“仲德,此事仍由你督办。务必……秉公办理。”曹操的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程昱面无表情,躬身领命:“昱,遵命。”
司马懿心中雪亮。曹操需要程昱这把刀去砍人,去得罪人,去干那些脏活累活,但又不能让他砍得太狠,以免彻底失去人心。程昱则心甘情愿地扮演这个角色,充当曹操意志最坚决、最冷酷的执行者,以及所有怨恨的标靶。
散朝后,司马懿看着程昱孤零零走向尚书台值房的背影,那背影在宏伟的殿宇间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异常坚硬。他开始了自己的剖析:
程昱何以能如此屹立不倒? 其一,绝对的价值。他能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无论是搞来粮食还是推行严法,他能交出令人无可指摘的结果。这是硬实力。 其二,绝对的忠诚。他的所有行为,无论多么酷烈,都被清晰地界定为“为公”(即为了曹操),毫无私心杂念。他甚至通过“孤”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不结党,只依附于曹操一人。 其三,甘为孤臣。他主动选择了一条孤独、危险、招人怨恨的道路,成为了曹操手中最锋利也最不需要爱惜的“脏刀”和“镇石”。曹操用他,既放心,又顺手。
然而,司马懿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他看得无比清醒:程昱的一切都系于曹操一人对他的信任和需要之上。这种信任极其脆弱,一旦曹操认为他不再有用,或想转换政策、收买人心,程昱会第一个被抛弃,作为平息众怒的牺牲品。由于他得罪人太多,一旦失势,绝无缓冲,必将墙倒众人推,万劫不复。
司马懿追求的是司马家族的“长治久安”,而非个人一时的“不可或缺”。程昱的模式,是在峭壁边缘行走,赌性太大,不符合他“家族至上”的核心利益和“隐忍待机”的整体战略。他钦佩程昱的能力和决绝,但绝不愿,也绝不能成为程昱。
站在程昱这座“孤臣的峭壁”之前,司马懿感觉自己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毕业礼。荀彧、郭嘉、贾诩、程昱,这四位风格迥异的顶尖谋士,如同四道浓淡不一的阴影,共同为他勾勒出了权力世界的完整图谱与所有可能的生存路径。
他汲取着四家的养分,却绝不会被任何一家同化。他要拥有荀彧的格局(但更务实),郭嘉的锐利(但更藏锋),贾诩的隐忍(但更进取),程昱的实效(但更安全)。最终,这一切都融汇、锤炼,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司马懿之道”:外示拙朴,内藏机锋;不争一时之长短,着眼长远之布局;依附强主而存身,亦谋他日之自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位总是沉默坐在角落的五官中郎将。曹操身边的能臣猛将如云,但他们的光辉,皆依赖于曹操这一轮炽烈的太阳。
而太阳,终有迟暮之时。
真正的智慧,不仅在于如何在当下的太阳下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更在于,识别并投资于下一轮太阳。
司马懿微微吸了口气,将怀中冰冷的卷宗抱得更紧了些,迈步向宫外走去。他从这四位“老师”身上学到的一切,都将化作无声的养分,助他在这位未来的潜龙身边,更精准、更老辣地布下司马家族长远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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