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冬意渐深,邺城魏公府的飞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司马懿坐在东曹属那间略显阴冷的官廨内,呵出的气息凝成淡淡的白雾。自下定决心投向曹丕以来,他已在这新职位上默默耕耘了数月,如同一只织网的蜘蛛,于无声处编织着通往权力核心的细丝。
他的案头永远堆满了各地送来的官员考绩、升迁调动的草案。同僚们只见这位面色苍白的司马掾史终日埋首卷宗之间,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动作因“体弱”而总显得比旁人慢上半拍,却无人知晓那低垂的眼帘后,目光正以何等速度扫过每一行可能蕴含价值的信息。
一切都在规矩之内,一切又都在算计之中。当一份由陈群私下举荐的某地县令的考评文书送到他手上,评语仅是平平,他便会格外“细心”地调阅其过往档案,从浩如烟海的记录中,精准找出其当年率民抗旱、保全一县粮产的旧事,将此功绩重新润色,不着痕迹地嵌入考评之中,使其升迁显得顺理成章。若遇到与吴质有旧的某位都尉的调动申请,他会在核验流程上“恰好”节省几日,使其能更快抵达决策层面。
这些微小的助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但司马懿知道,深潭的主人必然感知到了那一次次精准的触碰。
更有甚者,某日他在核查一卷陈郡粮赋档案时,偶然发现一名与丁仪兄弟过从甚密的功曹,其上报的垦田数目连续三年存在难以自圆其说的微小出入。他没有声张,只是在那日呈送给曹丕过目的一份关于各地农政的寻常汇报文书末尾,以极其工整却不起眼的小字附注了一句:“另,陈郡垦田册录似有存疑,然年代久远,或为抄录之误,已归档备查。”不指控,不评论,只陈述一个被埋没的事实。
数日后,曹丕在阅览这份文书时,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指尖轻轻敲击案面,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司马懿……又是司马懿。这些时日,他已多次接收到这种来自东曹的、看似巧合的“便利”和“提醒”。此人心思之缜密,行事之谨慎,远超他的预期。他像是一把藏在软鞘里的利刃,不露锋芒,却总能精准地递到你最需要的地方。
欣赏之余,一丝疑虑也随之升起。这究竟是真心投效,还是更为高明的投机?抑或是……父亲设下的另一重考验?曹丕深知,在这座府邸之中,信任是比黄金更奢侈的东西。他需要一份确凿的“投名状”,一份能将司马懿其人其才、其心其志彻底绑死在自己阵营的铁证。
机会很快来临。魏郡西部都尉一职出缺。此地辖邺城西面数县,位置冲要,权责兼涉军事与地方治安,历来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曹植一方迅速行动,其麾下谋士杨修极力举荐一位名叫张韬的年轻武将。此人是杨修门客,据说勇力过人,能言善辩,在一次围猎中表现突出,颇得曹操随口称赞。曹丕属意的人选则是一位名叫董昭的资深军司马,性格沉稳,戍边多年,经验老到,但为人木讷,不善钻营,在朝中毫无根基。
起初,曹操似乎更属意张韬的锐气,几次议事间都流露出了欣赏之意,这让曹丕阵营倍感压力。若此职落入曹植之手,无异于在西面门户钉下一颗对方的钉子。
下值时分,寒风吹过府外车马场,卷起枯叶盘旋。司马懿正拢着衣袖,低头走向自家马车,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可是司马掾史?今日下值倒早。”
司马懿回头,只见朝歌长吴质正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似是刚从府内出来。吴质此次回邺述职,司马懿是知道的,但二人从未有过交谈。
“原来是吴令君。”司马懿连忙躬身,语气虚弱,“天寒旧疾恐复发,故而早些回去将息。”
吴质踱步近前,仿佛闲谈般道:“是啊,天寒地冻,诸事不便。就如近日这魏郡西部都尉一职,闹得沸沸扬扬。临淄侯举荐的那位张韬,听闻甚得魏公青睐,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哦,只是隐约听闻,此人家乡似有纵奴侵夺民田之旧事,虽然后来不知如何平息了,也不知其考评档案之中,可有记载?呵呵,想必也是些以讹传讹的闲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吴质说完,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像是说完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笑着道别离去,留下司马懿独自站在原地,寒风似乎更刺骨了几分。
司马懿立刻明白了。这不是闲谈,这是考题,是曹丕通过吴质之手递过来的一道难题。他需要找到能扳倒张韬的实据,并要将董昭推上去。
接下来的几日,司马懿一如往常般点卯、办公、下值,仿佛那日的对话从未发生。但他利用职务之便,以核对旧档为由,调阅了所有与张韬、董昭相关的卷宗。他查阅得极其小心,每次都混杂在大量其他公务中进行,绝不留下只针对此二人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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