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顾之相带来的震撼,如同投入曹操心湖的一块巨石,余波久久未平。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与平日低眉顺目的模样形成的骇人对比,时刻在曹操脑中回旋。他知道,仅凭一眼不足以定论,但足以让他对这个看似谦卑的东曹属升起十二分的警惕。
试探,必须要有。而且要是那种猝不及防、直击要害的试探。
机会很快来临。
数日后的例行朝会上,政务禀报已毕,众臣正待告退,殿内气氛稍显松弛。曹操却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殿内群臣,最终定格在那个总是试图隐于柱后阴影中的身影。
仲达。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司马懿。
司马懿正微低着头,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随即迅速出列,躬身行礼:臣在。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谦卑与微弱。
曹操看似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昔年袁本初坐拥河北,地广兵强,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田丰、沮授、审配、郭图...皆一时之选。以你之见,其中何人最贤?其地广兵强,又因何败亡于官渡?
问题抛出,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几个敏锐的老臣——如贾诩、程昱——立刻垂下了眼帘,心中了然:魏公此问,暗藏杀机。评价袁绍旧臣,既要显见识,又不能过度褒扬败军之将;要分析败因,却不可显得对袁氏有丝毫同情,更不能直言是曹操侥幸获胜。这是一个完美的陷阱。
司马懿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大脑飞速运转。曹操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仿佛要穿透那身官袍,直窥内心。
片刻沉默后,司马懿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谨慎和微弱:魏公恕罪。懿愚钝,昔日困于病榻,于河北旧事所知甚浅,皆道听途说,安敢妄议?
他稍作停顿,仿佛在艰难地组织语言,然后继续道:然...然官渡之战,天下皆知乃魏公英明神武,庙算无遗,纵使袁氏谋士万千,亦难挡天威于万一。彼等内斗不休,计谋空谈,他说到这里,微微抬头,目光恭敬地扫过殿前的贾诩、程昱等人,岂能与魏公帐下诸位贤良脚踏实地、同心同德相比?彼之败,非谋士不贤,实乃主公不明,遇魏公真命之主也。
完美的回答。既避开了具体评价人物的陷阱,又将全部功劳和英明都归于曹操,甚至巧妙地捧了在场的曹操谋士们。殿内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几位大臣眼中甚至闪过一丝对司马懿急智的赞赏。
曹操盯着他,片刻后,嘴角扯起一个看不出笑意的弧度:呵,倒是会说话。
他挥挥手,让司马懿退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探究的光芒却更加锐利了。
第一次试探无功而返,但曹操并不气馁。
几日后,魏公府设宴犒劳群臣。丝竹声声,酒香四溢,宴会的气氛热烈而融洽。曹操似乎心情颇佳,与众人举杯共饮,谈笑风生。
司马懿依旧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口啜饮着杯中酒,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仍时不时地扫过他所在的方向。
酒过三巡,曹操脸上已见醉意,他忽然举杯,向着司马懿的方向示意。
仲达啊。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司马懿立即放下酒杯,恭谨垂首。
如今天下纷扰,战乱不休,汉祚衰微。曹操的声音带着醉意,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依你之见,这究竟在何?治国平天下,当重在乎?还是重在乎?
刹那间,整个宴厅鸦雀无声。
荀攸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程昱眯起了眼睛;连一向镇定的贾诩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问题的致命性——它直指王朝更替的合法性,触及了曹操集团最核心的敏感问题。回答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司马懿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酒意瞬间惊醒。他立即离席,快步走到厅中,跪伏于地。
魏公!此乃社稷根本之问,非臣下所敢妄言!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臣只知,当今之世,能匡扶社稷、安定天下者,唯魏公一人而已!魏公尊天子以令不臣,此乃大!魏公扫荡群雄、靖平海内,此乃大!德力兼备,实为苍生之幸!
他抬起头,目光虔诚而敬畏:至于天命,幽微难测,唯圣人能察之。臣愚钝,只知尽忠职守,辅佐魏公与朝廷,不敢窥测天意半分!
完美的回避。再次将问题绕回对曹操的赞美,同时彻底撇清自己对有任何想法的嫌疑。
曹操久久不语,只是看着伏在地上的司马懿。宴厅中的空气几乎凝固,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良久,曹操才缓缓开口,语气难辨喜怒:起来吧。不过酒后闲谈,何至于此。
司马懿再拜,方才起身,退回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觉到曹操的目光依然锁定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中的审视与怀疑,比之前更加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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