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曹睿于洛阳宣布亲征的同时,扬州治所寿春。
大将军曹真刚刚接过天使送达的诏书。他挥退使者,独自在堂中展开细读,脸上并无半分喜色。石亭战事,因他的到来和后续十万援军的集结,东吴孙权见无隙可乘,已在掳掠了大量人口物资后徐徐退兵,淮南局势刚刚稳定。然而,雍凉那个烂摊子,却远比淮南更要命。
“陛下亲征……”曹真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名为鼓舞士气,实则是将此千斤重担,毫不留情地压于吾身啊。”他仿佛已经看到雍凉那片残破的土地,精锐丧尽,士气低迷,而他的对手,是那个用兵如神、算无遗策的诸葛亮。“这分明是一局死棋!”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巨大的责任与对未来的悲观预期,迫使他做出了一个艰难且违背本心的决定。在奉诏返京的途中,他命令队伍改变预定路线,绕道河内郡温县。
马车碾过温县孝敬里略显古朴的街石,最终停在一座看似朴素无华、门楣上仅书“司马府”的宅邸前。曹真下车,望着那紧闭的府门,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身为宗室大将的骄傲,有对府内之人智谋的嫉妒与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屈辱,以及一丝微弱的、期盼能找到破局之方的希望。
司马府书房内,陈设简朴,唯书香盈室。司马懿一身半旧葛布深衣,正手持书卷,对坐在面前的次子司马昭讲解《韩非子》中“备内”一篇。管家侯吉悄步而入,低声禀报:“主公,大将军曹真车驾已至府门外。”
司马懿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难以捕捉的失落所覆盖。这情绪的波动稍纵即逝,他面色已恢复古井无波,对司马昭温言道:“昭儿,今日便到此,你自去后院寻你兄长,将方才为父所讲默诵体会。”
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二人。曹真也顾不得寒暄,便坦诚雍凉危局,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仲达,局势如此,真已智穷力竭,望公不吝赐教,何以解此倒悬之危?”
司马懿沉吟片刻,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权衡思索,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大将军不必过忧。诸葛亮虽拥重兵,锐不可当,然其国亦有致命破绽——主暗而臣疑。”
他稍作停顿,迎上曹真急切的目光,继续道:“刘禅暗弱,非明辨之君;阉宦黄皓之流环伺在侧,嫉贤妒能。大将军何不密遣进奏曹中精干机敏之细作,潜入成都,广布流言于市井,渗透于宫闱?只需反复散播‘孔明自倚大功,目无君上,早晚必行篡逆之事’,其谗言如毒,日浸月润,刘禅焉能不起疑心?届时一纸诏书,诸葛亮纵有擎天之志,亦不得不退。”
曹真听完,只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多日来的阴郁焦虑一扫而空,他猛地站起身,激动之下竟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司马懿的手,连声道:“妙!妙啊!仲达真乃神人也!此计若成,非止解陈仓之围,实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真,在此拜谢!”言罢,竟真的躬身一礼。
司马懿连忙侧身避过,谦逊道:“大将军言重了,懿野人妄语,能于国家略有裨益,于心足慰。”
送走满怀激动与希望的曹真,司马懿默然返回书房。早已候在门外的司马师、司马昭立刻围了上来。
“父亲,”年轻的司马昭性子更急,率先开口,脸上满是不解与愤懑,“曹真与您素来不睦,多次排挤。他若此番再败于诸葛亮,陛下无人可用,岂不正是父亲东山再起之良机?为何要将此等妙计授他?岂非助他稳固权位?”
司马师虽未言语,但眼神中也流露出相似的疑惑。
司马懿看着两个已渐显峥嵘的儿子,目光深邃如夜,他走到书案旁,案上有一副未完工的疆域草图,他手指轻轻点在西凉与关中之地。
“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曹真大败,诸葛亮乘势攻破长安,则关中非国家所有,陇右尽失,社稷危如累卵。届时,我司马氏纵使复得高位,甚至位列三公,又何异于丧家之犬,依附于一间即将倾覆之广厦?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顿了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晚风中摇曳的竹影,嘴角泛起一丝冷冽得近乎无情的笑意:“况且,此次乃是陛下御驾亲征!万一……万一有失,陛下若有闪失,国本动摇,天下顷刻便有大乱之危。帮曹真,即是保国家,亦是保我司马氏未来之根基。”
他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那笑意中竟带上了一丝快意:“再者……诸葛亮昔日亦曾遣细作于洛阳,散播为父谋反之谣言,致使安邑之事,陛下疑心于我。今日,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让他也尝尝这流言噬骨的滋味!”
“哈哈哈……”司马懿的笑声在书房中回荡,那笑声里,充满了洞悉世情沧桑的苍凉,算尽机关的快意,以及猛虎蛰伏于深草、静待风云变幻的无穷隐忍。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父子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恍惚间,竟真如三头巨马之影,沉默地立于暗室,等待着咀嚼命运草料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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