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汉中盆地的十月,异常的闷热,如同蒸笼。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刚从陇山险隘中跋涉而出的蜀军将士心头。队伍沉默地行进,旌旗无力地垂着,唯有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咕噜声和伤兵偶尔的呻吟,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中军那辆略显简陋的四轮车驾里,诸葛亮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衾。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眼窝深陷,数日之间,鬓边似乎又多添了许多霜色。张苞那年轻而冰冷的面容,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在他眼前,伴随着那声从落瑛涧深处传来的、短暂而惊愕的呐喊(诸葛亮的臆想),反复撕扯着他的心神。东吴背盟、永安告急的消息,更像是一根毒刺,扎在原本就已千疮百孔的北伐蓝图上。
然而,极度的悲愤与病痛,并未完全吞噬他理智的冰山。车驾微微颠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羽扇的竹柄上摩挲,眉头越锁越紧。
“文伟(费祎字)。”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骑马护卫在车旁的费祎立刻靠拢过来,俯身倾听。
“东吴动向,除李正方(李严字)一纸文书外,江州、永安方面,可有其他军报传来?”诸葛亮的目光投向费祎,那目光虽因疲惫而略显浑浊,深处却仍藏着锐利的洞察。
费祎微微一怔,旋即答道:“回丞相,目前仅有李都督的急报。”
“江东孙权,新近称帝,正需稳固内部,与魏虏亦在江淮对峙。此时大举西进,倾国来犯……时机、动机,都颇为蹊跷。”诸葛亮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你与休昭(董允字),立刻动用我们自己的渠道,避开李严,直接向江州都督陈到,以及我们在江东的‘眼睛’,核实情况。要快,六百里加急。”
他又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去岁汉中丰收,今春亦无大战,李正方此前屡次保证粮草充足,何以大军方出数月,便到了‘无法按期筹集’的地步?一并查清。”
费祎心头一凛,意识到丞相心中已起了巨大的疑云,他肃然领命:“祎明白,这就去办!” 说罢,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几名精干亲随,脱离大队,如箭般向南驰去。
车驾继续在沉闷中前行。诸葛亮闭上双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将李严近年的表现、朝中微妙的人事格局、以及此次北伐前后粮草调运的诸多细节一一串联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汉中阴沉的天空,笼罩下来。
大军终于抵达汉中治所南郑。留守的官员百姓箪食壶浆,出城迎接,然而凯旋的喜悦早已被退兵的阴霾和张苞殉国的噩耗冲淡,场面显得异常沉重。
诸葛亮并未入住条件更好的官署,而是直接回到了他设在城北的丞相行营。他的病情因路途劳顿和心力交瘁而加重,咳嗽愈发剧烈,有时甚至需要用手帕捂住嘴,那纯白的绢帛上,偶尔会染上刺目的殷红。姜维、杨仪等人日夜侍奉在侧,忧心忡忡。
就在抵达南郑的第三天傍晚,费祎与董允风尘仆仆地赶回了行营,径直闯入诸葛亮的内室。
“丞相!”费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查清了!江东边境异常平静,陆逊所部仍在武昌休整,并无任何调兵遣将的迹象!我们的人冒险接近吴境,所见皆是日常巡哨,绝无大军集结之象!”
董允紧接着呈上几卷密报,语气沉痛:“粮草之事也已查明。李严为迎合丞相北伐之意,此前虚报库存,实则督办不力,加之今夏汉中雨水较多,部分粮道转运迟滞,导致陇右大军所需粮秣出现巨大缺口。他无法按期交付,又恐丞相追责,故而铤而走险,编造东吴入侵的谎言,意图将退兵之责转嫁于外敌,掩盖其 自身渎职之罪!”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真相以如此确凿、如此卑劣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时,诸葛亮仍感觉一阵血气上涌,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姜维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
“匹夫!误国匹夫!”诸葛亮猛地推开姜维的手,用尽力气撑住案几,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让他半晌说不出话。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因愤怒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无尽失望、锥心之痛和凛然杀意的复杂表情。
张苞坠涧血肉模糊的身躯,北伐大军在陇上麦田边燃起的希望之火,木门道设伏的精心算计……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翻腾,最终都汇聚成李严那为一己之私而罔顾国事的可憎面孔。
“准备车驾,”他终于顺过气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即刻……回成都。”
成都,承光殿内。
今日的气氛比往常更为庄严肃穆。黑压压的文武官员分列两侧,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后主刘禅端坐于御座之上,脸上带着几分不安与困惑。
诸葛亮强撑着病体,端坐在刘禅特意为他准备的座椅之上。宽大的朝服更显得他形销骨立,面容清癯,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站在班列前方的李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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