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渭水南岸的五丈原。已是深秋,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霜针,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司马懿勒马立于高坡之上,玄色大氅在带着寒意的风中微微拂动。他身后,司马师与司马昭并辔而立,再后面是数十名 身着黑色札甲、腰佩环首刀的亲兵——这些都是他司马氏多年来蓄养的部曲私兵,统领是他一手提拔的家将牛金。
蜀军的连营已寂然无声,只剩下木栅的残骸和空荡的营盘轮廓,如同巨兽死去的骨架。
“父亲,已派三队斥候往复探查,确认十里之内绝无伏兵。”司马昭驱马近前,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是否让前锋营先入内清理?”
司马懿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曾经让他寝食难安的土地:“不必。就让牛金带人外围警戒,你们随我进去看看。”
他当先策马,沿着缓坡而下。马蹄踏过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越靠近蜀军旧营,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重——那是无数人生活、操练、对峙了百余日所留下的无形印记。
营门处的壕沟深逾丈五,沟壁陡峭,底部依稀可见未能带走的铁蒺藜。司马懿翻身下马,蹲在沟边,伸手捻起一撮泥土。土质坚硬,显然被反复夯实过。
“这般深度,骑兵难以逾越。”司马师站在父亲身侧,低声道,“便是步兵强攻,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司马懿不置可否,起身向营内走去。
营区内的景象更令他心惊。尽管营帐都已撤去,但营区的划分依然清晰可辨——行军道宽阔笔直,足以容纳四马并行;住宿区排列整齐,每个营火位之间的距离分毫不差;就连马厩的位置都设在营区下风向,远离粮草储备区。
“父亲请看,”司马昭指着一处特别宽阔的营基,“这应是中军护卫营的驻地,离丞相大帐不超过二百步,互为犄角。”
司马懿微微颔首,继续向前。他走到一处营火遗迹旁,用脚拨开浮土,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草木灰。
“数一数。”他对司马师道。
司马师会意,快步在营区内穿行,清点着各处营火遗迹的数量。半晌,他回到父亲身边,脸色凝重:
“按灶坑估算,蜀军在此驻营的兵力,最多时不超过四万。”
司马昭闻言愕然:“可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
“虚灶疑兵之法。”司马懿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诸葛孔明以不足我军半数的兵力,硬生生在此对峙百余日,还让我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继续向前,来到蜀军撤退前最后布防的阵地。这里的工事最为完善,不仅有加深的壕沟,还有用夯土加固的矮墙,墙后布设弩箭的位置经过精心计算,几乎覆盖了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
最令司马懿动容的是撤退时的痕迹——营区被打扫得异常整洁,重要物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则被有条不紊地销毁或掩埋。没有仓皇逃窜的迹象,甚至连垃圾都被妥善处理。
“坚壁清野,从容退师...”司马懿喃喃自语,“虽败不乱,真乃...”
他忽然停住脚步,他们已经走到了曾经的中军大帐所在地。这里现在只剩下一片平整的空地,中央隐约可见曾经树立帅旗的基座。
司马懿抬手示意众人止步,独自一人走向那片空地。他在旗杆基座旁站定,缓缓环视四周。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营区,远处的渭水如一条玉带,北岸的魏军大营依稀可见。
风从定军山方向吹来,带着松涛的呜咽。在这一刻,司马懿仿佛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十年的对峙,无数个日夜的筹谋算计,那些被巾帼之辱激起的愤怒,上方谷中的绝望,还有得知诸葛亮死讯时的狂喜与空虚——所有这些情绪,在这一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想起那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想起他们在军事上的每一次交锋,想起那个让他又敬又畏的对手。
司马师与司马昭站在不远处,看着父亲的背影。他们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微微佝偻,玄色大氅在风中鼓荡,显得格外孤独。
良久,司马懿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真乃天下奇才也。”
这句话里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与叹息。
十日后的洛阳,迎来了盛大的凯旋仪式。
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夹道欢呼,争相一睹大都督的威仪。司马懿骑在皇帝特赐的紫骍马上,身着骠骑将军的戎装,在大都督府属官及部分北军五校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前行。他面色平静,不时向道旁的百姓颔首致意。
“大都督万胜!”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司马昭在父亲身后半个马身的位置,低声道:“洛阳百姓对父亲爱戴有加。”
司马懿目不斜视,声音只有身旁的二子能够听见:“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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