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春,洛阳宫城的飞檐上残雪未消,新发的桃枝在料峭风中瑟缩着微小的花苞。嘉福殿内外,白幡如雪,垂挂在朱漆廊柱与玄色斗拱之间,被风扯动,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呼啸。一股混合着檀香、烛火与更深层冰冷气息的味道,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那是死亡本身挥之不去的寒意。
司马懿身着粗麻斩衰丧服,立于百官班首,位置仅在大将军曹爽之后。他微微佝偻着背,让本就清癯的身形更显疲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仿佛盛满了沉痛的哀思,与这举国同悲的氛围融为一体。然而,他那双低垂的眼眸,却如深潭之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将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牢牢锁住。
曹爽同样重孝在身,但站姿如松,甚至比平日更挺直几分,那紫色朝服的里衬在举手投足间若隐若现,与周遭一片素白形成微妙对比。司马懿能看到他侧脸紧绷的线条,那不是沉浸在悲痛中的僵硬,而是一种极力克制、却仍从眼角眉梢流泻出来的意气风发。当赞礼官拖着长音念诵冗长祭文,百官依次伏地叩拜时,司马懿敏锐地捕捉到,曹爽的目光与位列散骑常侍班中的何晏,以及站在稍后位置的邓飏,有过极其短暂的交汇。那瞬间的眼神,非是哀戚,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与难以完全掩饰的得意。
“曹昭伯,你的欢喜,未免露形太早。”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司马懿心底响起,但他立刻将这丝讥讽压下,转化为更深的“悲戚”。他适时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忧患的叹息,仿佛不仅在哀悼先帝,更在为这大魏江山未来的飘摇而痛心。
在灵堂一侧,小小的曹芳跪在蒲团上,巨大的丧服将他包裹得像个偶人。膝盖接触冰冷地砖的痛楚,灵前摇曳烛光投下的、仿佛会噬人黑影,还有那萦绕不去的奇异气味,都让他感到无边的恐惧。他听不懂那些艰涩的词语,只觉得前方那两个高大的背影——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曹爽的背影透着一种让他想退缩的强硬,而司马懿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在孩童懵懂的感知里,反而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息。
葬礼的肃杀尚未被寒风吹散,太极殿前已奏响了新皇登基的礼乐。钟磬齐鸣,旌旗仪仗煊赫铺陈,试图以帝国的恢弘气象,强行驱散萦绕在宫阙上空的阴霾。
曹芳被殿中监的宫人手脚麻利地套上特制的、仍显宽大异常的明黄皇袍,十二旒冕冠沉重地压在他小小的头颅上,串串玉珠在眼前晃动,碰撞出细碎清响,扰乱着他的视线,更添烦躁。他被引至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椅背与扶手上狰狞的龙纹硌着他的背和手臂,冰冷的触感透过层层衣物传来。双脚悬空,无法着地,一种无所依凭的恐慌牢牢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像被摆放在祭坛上的祭品,孤独而脆弱。
当文武百官在曹爽与司马懿的率领下,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大殿,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雷鸣般轰响时,曹芳的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宽大的袖口,身体却在皇袍内瑟瑟发抖。
司马懿随着潮水般的朝贺声跪拜下去,姿态恭顺标准。在俯身的那一刻,他目光如精准的尺规,掠过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清晰地看到了那双垂在龙椅边缘、正试图抓住什么以求稳固、却因袖袍过长而徒劳无功的、微微颤抖的小手。
刹那间,魏明帝曹叡临终前那张灰败而充满托付之意的面孔,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忍死待君……”那游丝般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再次响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对承诺的瞬间触动,对命运拨弄的无声讥讽,以及对曹叡英雄一世、身后却只余这孤儿寡母与满堂算计的怜悯——如同投石入井,在他心湖中激起涟漪。但这波动尚未扩散,便被井底亘古的寒冷瞬息冻结、吞噬。
权力面前,温情只是最无用的累赘。 他内心默念,眼神重归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注意到,身旁的曹爽在行跪拜大礼时,姿态虽标准,但那脊背挺直的线条,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主导者的强硬。司马懿在心中再次为自己的策略烙下印记:示敌以弱,藏锋于拙。
夜幕如墨,彻底浸染了洛阳。太尉府的马车碾过清冷的御街,停在府门前。与宫中压抑的喧嚣截然不同,府内一片沉寂,唯有风声穿过庭树。
司马懿径直步入书房,早已在此等候的司马师与司马昭立刻站起身。书房一角的茶席旁,柏灵筠正安静地烹茶,红泥小炉上的银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茶香初溢,为这间充斥着权谋计算的书房增添了一缕难得的宁和之气。司马师见父亲进来,便转身将沉重的木门合拢,落下门栓,彻底隔绝了内外。
没有言语,司马懿走到铜盆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用力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发滑落,洗去了白日里精心描画的悲戚与疲惫,露出一张冷静得近乎冷酷的面容。他用布巾缓缓擦拭,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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