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九年冬的洛阳,护城河面结着薄冰,反射着苍白的天光。御道两侧的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散骑常侍李胜拢了拢狐裘领子,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他的马车驶过永宁宫外时,刻意放缓了速度。自郭太后被迁至此地,这座宫阙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几个小黄门正抬着箱笼往侧门走去,动作迟缓得像送葬的队伍。李胜收回目光,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今日他身负重任——赴任荆州刺史前,奉大将军曹爽之命,再一次探望“病危”的太傅司马懿。
“务必看清虚实。”曹爽昨日在窟室宴饮时,醉眼朦胧地拍着他的肩,“那老物若还有半分清醒,便是心腹大患。”
马车在太傅府门前停下时,李胜深吸了一口气。府邸门可罗雀,连石狮都蒙着一层灰。管家司马延迎出来,腰弯得极低:“李常侍,太傅今日精神稍好,正在内室等候。”
穿过三重院落,药味越来越浓。不是寻常的草药香,而是混杂着衰老、病痛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气息。廊下站着两个侍女,垂首屏息,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陶俑。
内室帘幕低垂,药味混着朽气,令人窒息。李胜随管家司马延踏入其中,只见司马懿深陷于宽大的病榻之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仍显得身形枯槁。
“是……是公昭来了?”
声音从榻上传来,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李胜趋前几步,只见司马懿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上,面色蜡黄,在昏暗的灯光下毫无生气。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床榻都随之震动。
“太傅不可!”
侍立榻边的柏灵筠急忙上前,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扶住他的肩膀,助他缓缓躺回枕上。她随即跪坐榻边,从侍女阿缕手中的银盆里拧干一块热巾,仔细为他擦拭额头因剧咳而渗出的虚汗,姿态娴熟而自然。
李胜见此,连忙躬身道:“太傅万万保重身体!胜蒙皇上天恩,授荆州刺史,特来拜别,岂敢劳动太傅起身。”
司马懿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向李胜,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聚焦。他嘴唇翕动,喃喃道:“并州?哦……卿要往并州去么……” 他枯瘦的手从被中伸出,在空中无力地颤抖着,“……近胡,切要好为之备啊……”
李胜心中一动。他仔细端详着司马懿的表情,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只有茫然的关切。
“太傅,是荆州,非并州。”
“荆...荆州啊...”司马懿似乎才听清,松弛的眼皮耷拉着,“南边...湿热,瘴气重...老夫当年在襄樊...”他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卿此去,务必...备好祛湿防瘴的药物...”
柏灵筠适时端来药盏:“太傅,该进药了。”
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汤药,小心递到司马懿唇边。药汁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角流下,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司马懿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接碗,手指却抖得厉害,险些把药碗打翻。
“让常侍见笑了。”柏灵筠轻声说着,用绢帕擦拭司马懿的下巴。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
李胜注意到她指尖有墨痕,案几上还摊着几卷打开的医书。最上面那卷《金匮要略》里夹着书签,正是治疗风痹的篇章。
就在这时,司马懿突然抓住李胜的衣袖。那只手冰凉得像死人,指节凸起如枯枝。
“吾...吾死在旦夕...”他老泪纵横,混着脸上的药渍,“二子不肖...望君念及同朝之谊...”
话音未落,他突然浑身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柏灵筠立即从袖中取出银针,熟练地刺入他虎口的合谷穴。片刻后,司马懿渐渐平静下来,歪在榻上只剩微弱的喘息。
“太傅近日总是如此。”柏灵筠收起银针,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医丞说这是风邪入脑...”
李胜默默看着这一切。来时的疑虑在亲眼见到司马懿失禁般的狼狈后,渐渐被怜悯取代。他想起二十年前在邺城,司马懿在校场上演练阵法,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时谁能想到,昔日叱咤风云的太傅会变成眼前这具“形神离散”的躯壳?
离开太傅府时,暮色已浓。李胜吩咐车夫直接去大将军府。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在他的马车拐过街角的瞬间,太傅府的内室里,司马懿自己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药渍。
“点灯。”
随着他平静的指令,四盏连枝灯次第亮起。司马师、司马昭从屏风后走出,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紧张。
“李胜信了。”司马师低声道,“方才探子来报,他的马车往大将军府方向去了。”
司马懿在侍女的搀下缓缓坐直。虽然动作依旧迟缓,但那双眼睛已恢复鹰隼般的锐利。他接过柏灵筠递来的热毛巾,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
“《金匮要略》摆得恰到好处。”他突然说。
柏灵筠正在整理银针,闻言抬眼:“妾身注意到李胜进来时,目光在书案上停留了片刻。”
司马昭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特意要提到襄樊?”
“太和元年,我第一次挂帅出征,在襄阳击溃诸葛瑾。”司马懿将毛巾扔进铜盆,“人老爱回忆,提这些陈年旧事,才更显迟暮等死之态。”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司马懿走到案前,展开一幅帛制地图。洛阳各门的标记旁,密密麻麻注着小字:广阳门——陈幕,二百人,伪作炭商;夏门——石奴,一百五十人,混入材官队...
“李胜此去,曹昭伯当高枕无忧矣。”他的手指按在大将军府的位置上,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却不知,枕畔利剑已悬。”
司马师默默递上一卷竹简:“高司徒(高柔)昨日遣人送来,说是整理旧档时发现的《戊辰诏书》副本。”
柏灵筠点燃熏香,青烟在灯影中袅袅升起。她看着司马懿映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挺拔如松,与方才佝偻的病夫判若两人。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当曹爽听着李胜的禀报开怀畅饮时,太傅府的书房里,一场改变魏国命运的风暴正在寂静中酝酿。药味尚未散尽,而兵戈之气已透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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