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捻着一小撮暗红色的泥土,在鼻尖轻轻一嗅,带着辽东特有的、微腥的泥土气息。这是秦玉容随信附来的,来自宁远城外的土样,信中说玉米长势不错。他将泥土撒回桌上铺开的辽东地图一角,目光却落在京师布局图上,魏忠贤府邸的位置被一枚墨色的棋子压着,沉甸甸的,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崔应元被勒令“闭门思过”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看似平息,实则激起了更深层的暗涌。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看这场由粮车劫案引燃的火,最终会烧向何方,又会烧到何种程度。
“大人,”苏清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从外面快步走入值房,掩上门,低声道,“刚得到的消息,崔应元被禁足的当晚,其管家乔装后,从后门溜出,去了魏忠贤的外宅,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沈砚秋眼神微凝,并不意外。“狗急跳墙,何况是崔应元这等睚眦必报之辈。他在魏忠贤面前,绝不会坐以待毙。”
“还有,”苏清鸢继续道,“都察院那边,今日有三位御史频繁出入左都御史的值房,这三位……平日与崔应元交往甚密。恐怕,他们正在商议如何反击。”
反击?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他几乎能猜到对方的手段。无法在“劫粮通敌”的实据上翻盘,那最有效、也最恶毒的方式,便是构陷,用更大的“罪名”来掩盖自身的罪行,甚至将他沈砚秋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能动用的,无非是那几样。”沈砚秋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讨论与己无关的事情,“勾结边将,图谋不轨;滥用职权,私调锦衣卫;或者……干脆再编造一个我‘通敌’的故事。”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文书。那是苏清鸢这段时间暗中整理的部分成果——并非崔应元劫粮的直接证据,而是他这些年利用职权,在盐税、各地军饷核销中,安插亲信、挪用款项的账目线索。这些罪名虽不及“通敌”骇人,却更具体,更易查证,如同无数细小的绳索,关键时刻,足以勒紧对手的咽喉。
“把这些抄录一份,关键处用我们约定的密语标注。”沈砚秋将文书递给苏清鸢,“不指望靠这个扳倒魏忠贤,但若他们敢凭空构陷,这便是我们反制其爪牙的利器。至少,能让陛下知道,谁才是真正在做事,谁又在不停挖大明的墙角。”
苏清鸢接过,慎重地点点头:“明白。另外,秦将军那边,是否需要去信提醒?”
“不必。”沈砚秋摇头,“秦玉容远在辽东,与她过多通信,反而授人以柄。她刚立下大功,圣眷正浓,阉党短期内不敢轻易动她。我们要应对的,是来自朝堂明枪暗箭。”
他的话音刚落,值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故作威严的咳嗽。紧接着,门被推开,三名身着御史官袍的官员走了进来,为首者面色肃穆,正是方才苏清鸢提及的、与崔应元过从甚密的李御史。
“沈郎中。”李御史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听闻日前辽东军粮押运,你未经兵部、也未请示内阁,便私自调动锦衣卫缇骑护送,可有此事?”
来了。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还礼:“李御史此言差矣。协调粮草运输,本就在户部职责之内。当时宁远军情如火,山东、河南两地粮官借故拖延,下官为解前线燃眉之急,不得已请锦衣卫的同僚协助督促,此事陆千户可作证,且最终粮草大部安全运抵宁远,解了宁远之围。下官不知,此举违反了哪一条律法?”
李御史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微沉:“纵然情有可原,但程序终是有亏!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岂是你能随意调动的?此例一开,日后各部皆效仿之,朝廷法度何在?”他身后另一名王姓御史立刻帮腔:“不错!沈郎中,你与那辽东参将秦玉容书信往来频繁,又私调锦衣卫,如此结交边军、笼络近卫,意欲何为?”
这顶“结交边将、意欲何为”的大帽子扣下来,分量可就重了。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苏清鸢垂手立在沈砚秋侧后方,指尖微微蜷紧。
沈砚秋看着他们,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不大,却带着几分嘲讽:“几位御史大人,沈某调锦衣卫,是为护送军粮,保宁远不失;与秦将军通信,是为协调辽东军屯,推广玉米种植,解军粮之困。这些,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前线将士,为了大明江山。倒不知,几位大人如此关心沈某的‘交往’,可曾同样关心过,为何年年调拨军饷,边军仍缺衣少食?为何查验军备,库中多是残次之物?”
他目光扫过三人,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针:“若几位大人能将弹劾沈某的精力,分出一半去查查军饷流向,查查军备质量,或许,对我大明边防,更有裨益。”
李御史三人被他这番连消带打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本想借“私调锦衣卫”和“结交边将”发难,没想到沈砚秋根本不接招,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军饷和军备的积弊,这恰恰是他们,或者说他们背后之人,最不愿深谈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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