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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办公室里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
刘明远僵硬的身体像是过了电一样，猛地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憋着这口气潜了十几米深的水。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牛皮纸袋，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既有好奇，又有深深的恐惧。
他凑到林默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小林啊……这可是个‘死亡课题’。”
这五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陈年档案室里发霉的味道。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刘明远见他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苦笑。他拉回刚才被韩立吓得挪开半步的椅子，重新坐下，这次的姿势不再是推心置腹，而是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和无奈。
“你刚来，不了解情况。”刘明远的声音放开了一些，但依旧谨慎，“国企改革，这四个字，在咱们省，就是个雷区，还是埋着连环雷的那种。”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像是在勾勒一张无形的关系网。
“咱们省是老工业基地，国企多，历史包袱重，这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这里面的水有多深。随便拎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厂，背后都可能站着一两位退居二线的老领导；随便一次所谓的‘优化重组’，都可能牵扯到数个家族几十年的利益输送。这里面的账，比史书还厚，比乱麻还缠。”
“写这份报告，就像在悬崖上走钢丝，底下是万丈深渊，两边还有人不停地朝你扔石头。”刘明远自嘲地笑了笑，“写浅了，不痛不痒，那是官样文章，糊弄外行。韩处第一个就不满意，觉得你没水平，浪费他亲自把你调来的心意。在政研室，没水平比犯错误还可怕。”
“可要是写深了……”他顿了顿，端起桌上林默还没来得及喝的茶水，自顾自地灌了一口，像是要润润发干的喉咙，“那你就等于把所有潜规则都掀到了桌面上。你以为你是秉笔直书的史官？不，你只是个扔进鳄鱼池里试水温的倒霉蛋。”
“前年，经济研究处有个博士，叫小王的，也是青年才俊，一腔热血。接了这个课题，闭门写了三个月，搞出了一份五十多页的深度报告，数据详实，案例典型，把几个老大难国企的问题剖析得入木三分。报告递上去，石沉大海，连个泡都没冒。”
“然后呢？”林默问。
“然后？”刘明远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凉意，“半年后，小王就被‘交流’到省图书馆去了，负责整理地方古籍。三十出头的博士，一辈子的前途，就交代在那份报告上了。现在我们私下里都说，小王是去‘修史’了，修他自己的‘伤心史’。”
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反而让办公室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林默终于明白，夏清月那句“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究竟是什么意思。在江州，他面对的曹坤是黑，被欠薪的农民工是白，他要做的，是让黑的付出代价，还白的公道。
可在这里，黑与白早已被搅成了一团混沌的灰色。你捅一刀下去，不知道会流出谁的血，也不知道会触碰到哪条神经，更不知道这把刀最终会不会捅回到自己身上。
“韩处长为什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一个新人？”林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刘明远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这事儿，有几种说法。”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是‘投名状’。韩处想看看你这把从基层杀出来的刀，到底有多快，有多锋利。是能帮他斩妖除魔，还是只能削削苹果。”
“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这是‘敲山震虎’。你是夏市长那边看重的人，这个背景，咱们这栋楼里的人，心里都有数。韩处让你碰这个最硬的钉子，就是要敲打你，也是在敲打你背后的人。让你知道，综合调研处，是他韩立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至于第三嘛……”刘明远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也可能，韩处自己也想动一动这块顽石。但他身份敏感，不方便亲自出手。你这个新人，无牵无挂，就像个‘愣头青’，正好可以当成一颗扔出去探路的石子。探好了，他跟上，功劳是他的；探不好，石子掉进深渊，也砸不到他脚上。”
一番话，将政研室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淋淋地剖析在了林默面前。
刘明远说完，站起身，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这次的动作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怜悯：“小林，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吓唬你。只是想提醒你，在这里，笔杆子有时候比真刀子还伤人。你自己……多掂量掂量吧。”
他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白杨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林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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