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舱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脚步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匀称,穿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深青色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的比甲,腰间束着玉带。
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与吴桥相似之处,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少了吴桥那种锐利如刀的锋芒,多了几分深沉内敛的儒雅,以及一种经年累月浸润在富贵与算计中养成的、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
他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貔貅,眼神平静地落在刚刚苏醒、虚弱不堪的陈阿大脸上。
陈阿大的目光与来人对上。
起初是茫然,随即是疑惑…当他的视线聚焦,看清那张脸孔时,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混沌的脑子里瞬间炸开!
一个尘封多年、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带着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猛地蹦了出来!
“二…二爷?!吴…吴敬水?!” 陈阿大失声惊叫,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 因为太过激动,他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剧痛让他猛地蜷缩起来,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吴敬水——想杀吴桥争夺家族主导权失败、据说已举家潜逃、不知所踪的二叔!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救了自己?!
吴敬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已料到陈阿大的反应。
他踱步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在吴家船把头、如今却如同烂泥般躺在自己船上的旧识,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那笑容看似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深潭,不起波澜。
“陈阿大?” 吴敬水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如同在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多月不见,竟落魄至此?看来我那好侄儿…手段越发凌厉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感慨还是讥讽。
陈阿大强忍着剧痛和翻江倒海般的惊骇,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吴敬水一个眼神制止。
他只能虚弱地瘫在枕上,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昔日的“二爷”,如今的救命恩人…或者,是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二爷…不…恩公!” 陈阿大声音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是您…是您救了我?大恩大德…阿大…阿大没齿难忘!” 他挣扎着想表达感激,语无伦次。
吴敬水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表忠心的套话。
他在床榻边的紫檀木圆凳上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在品茶会友,而非面对一个重伤垂死的亡命徒。
“举手之劳罢了。海上讨生活,见多了浮尸,偶尔捞个活口,也算积德。”
他语气淡漠,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陈阿大腹部的伤口,“只是没想到,捞上来的,竟是故人。更没想到,你陈阿大,竟成了海匪的鱼饵?还差点被点了天灯?”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玩味,显然对陈阿大的遭遇并非一无所知。
陈阿大脸上瞬间闪过屈辱、怨毒和恐惧交织的神色。
他咬着牙,嘶声道:“都是…都是吴桥那小畜生!他…他夺我基业,赶尽杀绝!我…我不得已才…才想借刀…” 他猛地收住话头,意识到失言,惊恐地看着吴敬水。
吴敬水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更深了,眼中却毫无笑意:“借刀杀人?嗯,倒像是你会干的事。可惜,刀太钝,反噬自身。”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貔貅,话锋一转,“我如今已不是什么‘二爷’。吴家…早与我无关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那…恩公您这是…” 陈阿大小心翼翼地问。
“南洋。” 吴敬水吐出两个字,目光仿佛穿透了舱壁,望向遥远的南方,“举家搬迁,另起炉灶。吕宋,爪哇,苏门答腊…有的是比大明更广阔的天地,更易得的财富。何必在故土,与那黄口小儿争一时长短?”
陈阿大的心脏狂跳起来!
南洋!吴敬水要去南洋!
而且看这船的气派,他显然混得不错!自己如今如同丧家之犬,身负重伤,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处!
眼前这位昔日的主家,如今的神秘船主,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恩公!” 陈阿大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半支起身子,牵动的剧痛让他额头冷汗涔涔,眼神却爆发出病态的光芒。
“求恩公收留!阿大…阿大这条命是恩公捡回来的!从今往后,阿大愿为恩公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挣扎着,想从床上滚下来磕头,被吴敬水用眼神制止。
吴敬水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计算。船舱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船体破浪的吱嘎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敬水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效忠?陈阿大,你的‘忠’,值几个钱?” 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而锋利,“陵水庄的教训,还不够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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