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姨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声音不大,却在林正和小王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院墙的第一块砖,就是那个叫小陈的小伙子,亲手砌上去的。”
那一瞬间,院子里的风似乎停了,老槐树的叶子静止不动,远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腔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
林正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钱阿姨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移到了院子那圈半人高的红砖矮墙上。
那是一堵再普通不过的墙。
红砖因为经年的风吹日晒,早已褪去了最初鲜亮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斑驳的暗红。砖缝里填着粗糙的水泥,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了黑色的空隙,几丛墨绿色的苔藓就固执地从那里探出头来。墙角下,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在夏日的阳光里长得肆无忌惮。
就是这样一堵墙,在江城成千上万堵相似的墙里,普通到几乎让人无视它的存在。
可现在,它在林正和小王的眼里,不再是一堵墙。
它是一座墓碑,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是陈望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呐喊和最后的希望。
小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石化的雕像。他手里的笔记本滑了下去,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却毫无察觉。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眶里迅速涌上一股滚烫的潮意。他死死地盯着那堵墙,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烧穿,看到里面隐藏了十年的秘密。
“哎,你这小伙子,本子掉了。”钱阿姨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用蒲扇指了指他脚边。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林正弯下腰,捡起了笔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重新塞回小王僵硬的手里。他拍了拍小王的后背,掌心传来的力道沉稳而有力,像一种无声的安抚。
“谢谢阿姨。”林正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他转向那堵墙,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社会调研者”的好奇,“阿姨,您记性真好。这么说,这堵墙也有十年历史了?”
“那可不。”钱阿姨一提起自己的记性,就来了精神,她走到墙边,用蒲扇指指点点,“就这儿,从这儿开始,第一块砖,就是那个小陈砌的。当时他还嫌自己砌得歪,拆了两次呢。那孩子,干活儿实在,就是有点犟。”
林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墙体靠近院门的一角,位置很低,几乎被一丛茂盛的蕨类植物遮挡了一半。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你们俩盯着我这破墙干嘛?”钱阿姨看着两个年轻人直勾勾的眼神,有点纳闷,“上面有金子不成?”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让小王的身子猛地一颤。
林正心里暗道一声要糟,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小王和钱阿姨中间,笑着接过了话头:“阿姨您说笑了。我们是觉得,这堵墙特别有意义。您想啊,十年前,一群大学生,用自己的双手,为社区美化出了一分力。这墙上的每一块砖,都是一段青春的记忆啊。我表弟的论文,正好就是研究这种城市变迁中的‘人文印记’。”
他信口胡诌,脸不红心不跳,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小王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也赶紧调整状态,他扶了扶眼镜,翻开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记录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对,对,社区营造中的公众参与……志愿服务对城市空间的情感构建……”
钱阿姨被他们这一套一套的名词说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听不太懂,但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看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表叔”和一脸书呆子气的“研究生”,心里的那点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行了行了,就你们文化人花样多。”她摆摆手,又靠回门框上,摇着蒲扇看热闹。
林正知道,机会来了。
他领着小王,以一种“学术考察”的姿态,慢慢地,一尺一尺地,沿着墙根走。
“阿姨,当时参与这个活动的,人多吗?”林正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地和钱阿姨聊天。
“多呢,乌泱泱一片,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戴着小红帽,热闹得很。”
“那您还记得,那个叫陈望的小伙子,长什么样吗?”
“长样啊……”钱阿姨努力回忆着,眼神有些迷茫,“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个子挺高,不怎么爱说话,总跟在小周身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唉,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墙角。
林正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拨开那丛湿漉漉的蕨类植物。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拂去历史的尘埃。
蕨类植物的叶片下,是几块颜色更深的砖。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上面覆着一层滑腻的青苔。林正的指腹在粗糙的砖面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冰凉的、坚硬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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