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竹席上帮刘翠花晒棉被时,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像一条细小的蛇爬进衣领,黏腻得让人想抓又不敢动。
杏树叶子蔫巴巴地垂着,在微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耳边喘气;空气里飘着发酵的酸馊味——暴雨刚过的小镇总这样,像块浸了水的旧抹布,闷得人喘不上气,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刘翠花把蓝布被摊在晾衣绳上时,我瞥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新青,形状像指节压出来的,边缘还泛着微红,仿佛一碰就会渗出血来。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皮肤里,比我更用力,那种刺痛直冲太阳穴,像被针扎进骨头缝。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手指快速翻飞:左手虚握成门,右手推了推——“男人进屋”;接着指尖戳了戳自己后腰,又画了个小床的形状——“女儿床”;最后双手交叉在胸前,像要把什么东西拦在外面,猛摇两下——“不准碰孩子”。
她的动作快而稳,每一个手势都像刀刻进我心里。
我喉咙发紧,压低声音:“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竖起三根手指,又指了指头顶明晃晃的日头。
阳光刺眼,照得她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在抖。
三个月,每天上午十点。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许明远每周二四六上午去镇中学代课,剩下的日子总说“在家备课”,原来那些“备课”时间都花在这?
耳边突然响起他讲课时温和的声音,此刻却像钝器敲打玻璃。
刘翠花转身去搬旧衣箱时,我瞥见她后颈沾着片碎草叶,凉凉的、干枯的触感蹭过我手背,像只冻僵的蝴蝶。
木箱盖子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股熟悉的冷香涌出来——是许明远身上的檀香味,掺着点福尔马林的涩,鼻腔一阵发麻,仿佛闻到了医院太平间的门缝。
我假装帮她叠衣服,手指在箱底摸到块硬邦邦的布料,粗糙的纹理刮过指尖,像藏着秘密的皮肤。
展开时心跳漏了半拍:藏蓝工装,袖口有细密的暗纹,和小满给我的布角严丝合缝——布料贴上掌心的那一秒,我几乎听见了它在低语。
衣领内侧缝着块小标签,字迹被洗得发淡,但“城南模型社·后勤组”几个字像根针,扎得我指尖发麻,仿佛那不是墨水写的,而是血。
我把工装放回原位,故意露出半寸衣角。
布料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我耳中放大成一声闷雷。
刘翠花的目光跟着那角布料转,喉结动了动,像有话卡在喉咙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我知道许明远有睡前检查私人物品的习惯,他总说“教师要保持体面”,可谁能想到,这体面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检查”?
他翻动东西时那种专注,现在想来,根本不像备课,更像猎人嗅猎物。
晚饭时姥爷又咳得厉害,许明远端着药碗坐在床沿,白大褂袖口沾着片碎棉絮——和刘翠花的蓝布被一个颜色,软软地贴在他手腕上,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我起身盛汤时“手滑”,瓷碗砸在他裤腿上,滚烫的水渗进布料,蒸腾起一股辛辣的姜气,他皱着眉站起来:“我去换条裤子。”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的脚步声刚消失在走廊,刘翠花就像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她的聋哑人身份总让人忽略她的敏捷,此刻却像只扑食的猫,门帘被带得晃了三晃,发出沉闷的布帛摩擦声。
我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了六百下时,她出来了。
睫毛上沾着汗,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灼得我心头一颤。
她抓住我的手,食指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模型社(M-X-Y翻译为“模型社”)。
每个字母都压得重重的,最后一笔几乎要戳穿皮肤,留下灼热的印记。
我攥住她的手,她掌心有常年搓洗留下的茧,粗糙得像砂纸,硌得我生疼,却又异常踏实。
“模型社?”我轻声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她用力点头,喉间发出含混的“嗯”,像块石头砸进井里,余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夜里我装睡,听见木拖鞋“踢踏”的声音,节奏轻而熟稔,像踩着心跳。
眯开条缝,刘翠花端着青瓷碗站在床边,碗里飘着姜香,热气扑在我脸上,带着一丝甜腥。
她比划着:“喝,不怕。”我接过碗时碰到她的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安定。
姜汤入口时我愣住——是王医生开给我的安神方,酸枣仁、茯神、生姜,配比分毫不差,舌尖尝出一丝苦后回甘。
原来她早就在观察,观察王医生来送药时的药包褶皱、药渣残留的位置,观察我喝药时眉头微蹙的表情,观察所有被健全人忽略的“声音”。
我喝到碗底时,摸到块硬东西。指甲刮过纸面的触感让我心头一紧。
是张纸条,折得方方正正,展开是刘翠花歪歪扭扭的字迹:“床底铁盒,有照片。”墨迹晕开了一片,像滴眼泪,洇湿了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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