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苦。
松针的涩味裹着腐叶的霉气,混着岩缝里渗出来的潮味,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顺着鹰嘴崖的岩缝往红枪会的山洞里钻。张老三缩在洞角,破棉袄的袖口磨得手腕生疼——那是去年和清军骑兵拼刀时被砍破的,至今没找到针线补。他膝头摊着半块烤焦的红薯,表皮裂开细碎的纹路,焦糊味里还带着点没烧透的甜。
“张叔,我、我能再咬一口不?”十五岁的狗剩缩在他身边,鼻尖冻得通红,手指攥着红薯蒂直发抖。孩子的脸像只冻硬的红萝卜,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碴,昨天夜里冻醒时,还哭着喊娘。
张老三没说话,只是把红薯往狗剩那边推了推。块头本就不大的红薯,被掰成两半后,大点的那半也只剩拳头大。狗剩接过,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焦黑的皮蹭在下巴上,他赶紧用手背擦掉,眼睛却亮得像洞外偶尔漏进来的星光:“甜!张叔,比昨天的野菜粥甜!”
洞里的二十几个兄弟都醒了。络腮胡汉子王疤蜷在石凳上,枪伤未愈的左肩缩在破棉絮里,听见动静抬头,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狗剩倒会享福。”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板,去年在保定府被清军的洋枪打穿肩膀,至今还留着碗口大的疤。
“王哥,你那枪伤……”张老三刚开口,就被王疤摆手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个豁口的瓷碗,里面盛着半碗凉透的野菜汤:“没事,比咱那些倒在保定的兄弟强。”
洞里的空气突然沉下来。没人说话,只有洞顶的水滴砸在石笋上的“滴答”声,像谁在轻轻敲着丧钟。张老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李二牛的裤脚破了个大洞,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老周头咳得直弯腰,手里的烟袋锅子都拿不稳;最年轻的栓子才十四岁,抱着根捡来的树枝,正对着洞壁画歪歪扭扭的娘。
他们都是去年跟着张老三举“红枪”的人。那时他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宣讲“打土豪分田地”,百姓们端着热粥、揣着煮鸡蛋围过来,老太太拉着张老三的手说:“张娃子,你们要是能打跑清军,俺家狗剩就认你当干爹。”可如今,老太太的话还在耳边,狗剩却成了没娘的娃,他们这群“红枪会”,也成了躲在山洞里的“土匪”。
“张哥。”王疤突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昨天酉时,清军的暗哨摸到洞外半里地。我听见他们踩断树枝的声音,一共七个人,带的都是快枪。”
张老三的手指猛地攥紧腰间的驳壳枪。那是去年从清军少尉身上缴获的,铜质枪身刻着缠枝莲,如今枪膛里只剩三发子弹。他摸了摸枪套,皮革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铁锈:“怕什么?咱当年提着刀砍清军的马,也没怕过。”
可话音刚落,他就瞥见狗剩手里的红薯渣掉在地上。孩子慌忙蹲下去捡,冻僵的手指蹭在石头上,渗出点血珠。张老三赶紧弯腰,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套在狗剩手上:“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手套里还留着张老三的体温,狗剩缩了缩脖子,抬头冲他笑:“谢谢张叔。”
洞外的雾更浓了。张老三望着黑黢黢的洞口,想起去年今日的阳光。那时他们刚打下赵家集,百姓们敲锣打鼓送来红旗,他站在高台上喊:“我们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吃饱饭!”台下的狗剩举着根糖葫芦,蹦跳着喊:“张叔,我娘说以后能天天吃红薯饼!”
可现在,红薯饼成了奢望。张老三摸了摸怀里的烟袋,烟锅里还剩点烟丝,是他昨天偷偷从老周头的烟袋里刮的。点燃旱烟,烟雾里浮现出妻子的脸——去年清军抄家时,妻子抱着女儿躲在柴堆里,他冲过去护着,却被清军的马刀砍中后背。等他醒过来,只看见妻子染血的衣角,和女儿哭哑的嗓子。
“我会找到你们的。”他对着烟雾轻声说,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晃了晃,像他快熄灭的希望。
王疤突然咳嗽起来,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野菜汤洒了一地。张老三赶紧过去扶,却看见王疤的袖口渗出血——是伤口裂开了。他骂了句:“你个愣头青,早说啊!”
“没事。”王疤咧嘴笑,“比起保定府的兄弟,这点伤算啥。”
洞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张老三把所有的破棉袄都拿出来,盖在兄弟们身上。狗剩缩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小脑袋靠在他胸口,呼吸均匀。张老三望着洞外的雾,想起李昊的名字——上个月,有个猎户从山下回来,说靖南营的李统领在太行山北麓种地,还跟清军打了胜仗。有人说李统领是“活菩萨”,有人说他是“疯子”,可张老三却记住了:李统领送过猎户口粮,还帮他们修了房子。
“或许……”他摸着狗剩的头,轻声说,“跟着这样的人,不用再躲了。”
洞外的风突然大了。张老三听见远处的松涛声里,夹杂着什么动静——像是人的脚步声,又像是清军的号角。他猛地坐直身子,抓起驳壳枪:“王疤,带几个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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